剛從上海回到香港，匆匆數天行程，碰見的朋友，不管是商界人士或政客人物，以及娛樂圈的導演和演員朋友，坐下吃飯聊天，無不向我問及香港政府「禁運」奶粉的細節和效果，彷彿我是特區首長或保安局長，儼然香港代言人；可見其關心，卻亦可見其譴責。
為什麼是「譴責」？
從他們的口吻和語氣便聽得出來。就是那種，嗯，怎麼說呢，應該是於話語裡處處流露不滿和譏諷，或轉彎抹角地，或直語不諱地，責備香港人「無理取鬧」、「自私自利」、「魯莽盲動」、「破壞自由」之類，對於香港政府的奶粉限額政策全不支持。
一位官員朋友算是箇中代表，晚上十一點喝完酒，在散席以前，他把我拉到宴會廳一旁，伸出右手食指，指著我的鼻子，咬牙切齒地道：「家輝，你們香港人真ＴＭＤ沒良心！回歸以來，你們要什麼，中央便給什麼，可沒虧待香港半分！如今你們竟然不准同胞來買奶粉！難道你們見死不救，不顧內地孩子的死活了嗎？香港人還講什麼文明?!」
我搖頭苦笑，沒答腔。他或許以為我認同他的說法，故對香港政府之無能苦笑。其實他才是我的苦笑對象。怎麼身為官員，雖說只是地方官員而非中央高官，竟對香港狀況如此不理解？
香港政府限額兩罐奶粉，只因深圳海關一直把奶粉免稅入境上限設定為兩罐，但他們從沒認真執法，故走私者如入無人之境，每天如螞蟻搬家地，一箱箱一車車地把香港的奶粉存量掏空搬空，香港立例阻止，真正的打擊對象只是走私客而非老百姓。大陸父母兩人每回來港帶走四罐奶粉，已經完全足夠其嬰兒吃用，根本不受影響。更何況，如果大陸官員那麼看著「內地孩子的死活」，為什麼不嚴管土產奶粉品質？為什麼對劣貨橫行視若無睹？這，才是「見死不救」啊。
咳，對了，我在心裡還在想，真的是香港人「要什麼，中央便給什麼」嗎？民主普選呢？香港人不是一直苦求喊求怒求悲求嗎？中央，以前有給嗎？將來會給嗎？別開玩笑了，老兄。
所以我懶得對這位朋友說半句話，免得他動了氣，喚來保安，像對待採訪劉曉波太太劉霞的香港記者一樣，對我拳打腳踢、棒擊棍捶；保住小命比較重要，留得青山在。
而我真正有所感慨的是，踏入二○一三年，香港民間固然基於如此或如彼的理由（奶粉、樓價、秩序、失業、民主、產房等等）有著愈來愈濃厚的「仇中」情緒；即連中國大陸，根據我在中國大陸的遊歷體會和於網上瀏覽的觀察取樣，亦以極快速度湧現愈來愈明顯的「仇港」感覺，由官場到民間，普遍認為香港人於回歸十六年後仍然滿腦子「奴性」，仍然拒絕做中國人，仍然瞧不起中國人，仍然處處跟中國政府甚至中國人「對著幹」。
這才是最令我焦慮的地方。一方之仇，或許只是仇恨；兩方互仇，卻可造成嚴重的衝突、對決、廝殺、撞擊，而結果是好是壞，實難預料。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於過程裡必易構成沒法彌補和修復的傷害與憎恨，並且容易猛烈升級，不可收拾，到最後，沒有人是贏家，所有人都慘敗。
不是有人宣稱假如北京不准港人普選，將要發動「佔領中環」嗎？聞說有人揚言，一旦「佔領中環」事成，他們便要組織「保護西環」運動（西環是「中央駐港辦事處」之所在區地），對抗對衡，更不排除激烈的肢體攻擊行動。
香港沒有台式藍綠，卻有台式對決。可是香港沒有投票民主，故如洪水沒有出路，唯望切勿潮漲決堤，煮鶴焚琴，把所有香港人拉著在漩渦裡沉淪。
（作者為香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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