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箱子 緊閉的房間(節錄) 「箱子」裡放著幾本記事本。 我猜想究竟是什麼內容,打開一看,頁頁填滿了母親的字跡,頓時傳來一種非比尋常的緊張氣息。 這是母親的日記。 父親病逝後,我才知道這本記事本的存在,這是母親為了製作父親的追悼集而謄寫的日記。當時我並不以為意,母親在尚未完成追悼集前離世,我也徹底遺忘了這些記事本。 這些本子有的封面是米老鼠或圓點圖案,也有KOKUYO品牌的B5型筆記本。封面號碼從一號編至七號,詳細記錄日期。本子多處貼滿便利貼做記號,或是未寫完的便條紙以膠帶貼上,裡面凝聚了母親隨心記下的片斷,或當時的心情,一目瞭然。 母親是如何面對父親生病的打擊,藉著寫日記為自己打氣呢? 從發現父親罹患癌症之日,到他五十六歲辭世前兩日的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七日為止,幾乎都記下了每日的心路歷程。 從箱子取出本子,我翻開第一頁。 首篇是母親得知父親生病時的錯愕。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六日 PM5:00 米山醫師來電。 「啊,一青女士,顏テキ(ganteki)的胸部X光片發現肺部異常,胸腔一片漆黑喔! 病情非常嚴重喔。極有可能罹患粟粒性肺結核或肺癌! 總之明天千萬別趕回臺灣! 有一位東京女子醫科大學的肺病權威醫師,明天會來我這裡取胸部X光片,後天叫顏テキ去女子醫大,可能會要求他立刻住院吧。」 「最近咳嗽量變多了嗎? 有痰嗎?」 「每天都有痰。最近晚上變得常咳嗽,正在留意這種狀況。」 電話掛斷後,我心中一陣強烈悸動,無法保持鎮定。根本無法冷靜下來,就拿窈穿去遠足的運動服,到自助洗衣店送洗。 「肺癌」這個字,在腦海中不斷出現。 我猶豫著是否該繼續讀下去。內容實在過於沉重,感覺上似要將我不願想起的回憶連根掘起。 直到父親病故為止,約有一年半的時間我可說是日日煎熬,印象中唯有「忍耐吃苦」一詞足以形容。長久以來封印的記憶,是至今自己最想理解的事,我決心讀下去。 那個時期、那一瞬間的紛然思緒,與母親在筆記本中的文字紀錄重疊,自內心深處滿溢而出。等到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在慟哭著閱讀日記。 父親在五十五歲時罹患癌症。 大約在二十五年前,癌症治療技術不如今日先進,一般認為罹患癌症就等於被宣判死刑。從家屬的立場來看,是否告知病患本人罹癌則是一大考驗。 父親嗜愛閱讀,屬於懷疑主義者,凡事非追根究柢否則不肯罷休。 母親在日記中,記錄了部分父親對連日診察感到疑惑,吐露心聲的始末(以下日記中的「顏テキ」及「民」皆是指父親,「和」是指母親)。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二日 實在煩透了。 我可沒那種崇高精神! 誰要當醫生的白老鼠啊。 哪有可能拿自己的身體去做癌症分析實驗! 萬一知道得了癌症,我寧可去滑雪。 就此一了百了。 相信父親可能是,不,一定是知道自己來日無多,開始思考如何走完剩餘的人生旅程。 我祖父正於此時病故,父親身為臺灣屈指可數的名門長男,必須繼承家業,無法有空留在日本接受精密檢查。檢查中斷後,我和妹妹被交由阿姨照料,雙親匆匆趕赴臺灣,祖父喪禮結束,兩人才返回日本。 我們姊妹被託給阿姨照顧時,絲毫不知父親病情嚴重,只知「阿公」過世。 我們全家四口的「正常關係」,到此為止。 醫師自醫院來電的日期,是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六日,直到父親忌日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九日為止,這四百五十一天的日子中,我們全家再也無法恢復往昔的和諧,父親從此與我們漸行漸遠。 此後日記中,痛切記載了母親苦惱著是否應對父親告知罹患癌症的事實。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三日 夜裡,大家圍著火鍋愉快用餐。 為妙、窈啪擦啪擦拍了好多照片。八點半,搭計程車去醫院。 從車後座望見的背影,是如此寂寞。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傍晚,給犬養先生打了一通電話講了很久,詳細敘述目前的情形。 民提出請求: 總之我有要事必須處理,不管什麼結果,都要告訴我真相。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七日 與教授會面。 兩肺都被癌細胞侵襲了。 無法動手術,宣告無法活過一年。 我雖有心理準備,面對一年這句話仍感到茫然。 帶著滿臉淚痕在樓下餐廳啜飲咖啡,心情逐漸恢復平靜。 回到民那裡,在醫院休息室待到六點。已許久不曾感受這種痛切之心,聊著無關緊要的事。 我怕一個人哭了起來。 確定是肺癌絕症後,不僅是母親,連對父親個性十分瞭解的眾親戚友人,都一致認為父親若得知病情,恐怕會自尋短見,便痛下決心隱瞞全部病情。 對於我和妹妹,則沒有告訴我們父親罹癌的事情。 我以十三歲孩子的本能,積極想瞭解事情的來龍去脈,有時站在房間外偷聽訪客的談話,試圖從隻字片語來推測。 我偷聽的模樣,根本不像市原悅子主演的連續劇《女傭的見證》般,可以恰好抓準時機句句聽得明白。但心裡總想瞭解一下內情,便扮起偵探,在家裡四處搜找線索。某次我獨自在家,從客廳電話桌的抽屜中找出一臺錄音機,內附九十分鐘錄音帶,我想:「莫非真的有線索」,趕緊按下播放鍵,果然傳來熟悉的對話聲。 那是母親與犬養先生及醫師之間的談話,我不懂艱澀的醫學術語,唯有「大概再維持一年」這句話,從擴音器中清晰傳出來。我不記得是否聽完長時間的對話,總之我不想被發現隨意偷聽,於是匆匆倒帶後就將錄音機歸放原處。 從錄音談話中,我終於明白父親罹患癌症,只剩一年的人生。 但是,我沒向母親求證,我想即使詢問也得不到答覆。何況母親自有其考量無法說明,我便不再深入追究。 我對父親的病情佯裝不知,決心要盡一己之力支撐這個家。 此後,母親尋求今日所謂的「第二意見」,抱著一縷希望,將父親從東京女子醫科大學轉往國立癌症中心。 轉入癌症中心後,診斷結果也是一樣。當母親拒絕告知病情時,父親便開始徹底頑抗。 父親採取了完全漠視母親的做法。 對母親的詢問一律不理不睬,對她做的菜餚一口不沾。 父親對妻子完全不聞不問,卻願意答覆我和妹妹所問的同樣問題。自然而然,我們姊妹成了「傳聲筒」。 如此做,只為了彌補父母之間失去的對話。 我們這個家庭,成了雙親意思必須完全透過孩子溝通的「異常關係」。 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九日(轉入癌症中心後) 早上開始下起大雪,無法去醫院,TEL聯絡。民拿起話筒,一聲不吭,只聽我講述要點。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二日 午後,民打TEL, 要求妙來聽。說是希望有人去取兩個香瓜才打TEL。妙說媽媽也一起去,結果遭到拒絕。 兩點半,母女三人去醫院。我帶去的食物一口都不肯吃,依舊對我不聞不問。誠心誠意為他做的飯菜全被擱在一邊,我感到怒火中燒。 深深陷入莫名的失落感中。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七日 自己想做的事只肯告訴護士,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教人顏面盡失。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 從十二月十七日起,歷經雙親無交集的最後對談之後,父親就此展開了「無言抵抗」,如此度過一個多月。 我將母親交代的事轉告父親,記住他的答覆,回家再稟告母親,把這一切當作是往返於醫院和家庭之間的傳話遊戲。 起初我是抱著好玩的心情擔任「傳聲筒」角色,心裡想著不過是一場小吵架嘛,只是心情不太好吧,大概鬧一下情緒就和解了。大概只是一下子、一下子、一下子……可是,情況總是不見好轉。 怎麼會演變成這種局面? 我認為不該去碰觸這個問題。擔心若去觸動,恐怕會就此失衡、瓦解。母親扮演著「平時的媽媽」,我則扮演「平時的小妙」。一家人各自拚命掙扎,維持表面的平靜。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一日 妙獲選擔任戲劇中的主角,將這件大大歡喜的事告訴民。 每天過著只能讓孩子們打TEL給民的日子。 這篇日記,倒讓我想起自己曾拚命爭取參加學習成果發表會舉辦的戲劇選角,劇名是「達磨娃娃與小雷公」。那時同學們選出最佳劇本和表演者,還舉辦了徵選會。我很不喜歡達磨娃娃要穿胖嘟嘟的玩偶裝,當然希望演出「小雷公」。(後來得知原作繪本的小雷公只穿一件內褲,猶記得當時自己驚惶失措的樣子。) 最後一關審查,題目是表演「把自己當成男孩,打開門衝進去嚎啕大哭」,我力道太猛,真的摔倒哭出來。就在此刻,我心底蘊藏的演員細胞忽然蹦出芽來。 一九八四年二月六日 懷著一絲希望,心想今日民應該願意跟我交談,就去了一趟醫院。結果依然故我。寫給民的信,實在無法親手交給他。 一九八四年二月七日 讓孩子跟民說話,觀察民的反應。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二日 若知道病名,他會有何反應? 我左思右想,實在輾轉難眠。 如果我說出真相,他就能瞭解我的苦衷,可打破目前的僵局。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民會想不開。 雙親的關係依舊毫無交集,我已經很習慣當傳聲筒了。 另一方面我隱約覺得,父親既然那麼迫切想知道病情,最好還是據實以告比較好,這樣才能化解危機,讓誤會得以冰釋 …… |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