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專輯3之3 寫給青年……
同伴們如整群白鳥在一種對小說冒險充滿遠眺激情的於藍天飛翔的整幅記憶畫面。我們後來被稱為「內向世代」……只有少年,而沒有青年……
少年
有一次,和梁文道先生聊到「中國小說中的『青年性』」,我如同夢遊般地在腦中穿過那些魯迅酒樓上、張愛玲黯黑大宅裡(充滿老媽媽們耳語的,影影幢幢,家族如今猥褻破敗的昔日榮光,鴉片膏或堂子繼母身上的膩香)、沈從文的河流運鏡,或郁達夫的性的南方鬱疾……我說:我感覺中國小說裡沒有「青年的形象」,只有老人和小孩、特別是小孩,全是一些把頭埋在自己懷裡,蜷縮成一團的,卵殼裡的「少年」(或「孩童」)形象,還來不及孵化便孱弱地死了。
梁文道君指出我這印象派式的謬誤,他舉證了許多共和國經典小說的「青年形象」,譬如傷痕文學及尋根派裡那些青年。
小孩。侏儒。惡童或癡兒。(譬如莫言的《蛙》或《生死疲勞》這樣的時空巨幅展演「流浪漢傳奇」,如葛拉斯的《鐵皮鼓》與《癡兒西木傳》、魯西迪的《最後一個摩西人》、哈謝克的《好兵帥克歷險記》、匈牙利女作家雅哥塔•克里斯多夫的《惡童三部曲》。)一種靈魂尚未完全坐落進整幅「某個時代全景瘋狂」的成人群體中的孩童觀看之眼。
其實我想到的是,在台灣,非常迷惑的,回首才發現的,90年代,我同輩一整批的創作同伴,譬如邱妙津(她的第一本小說是近乎習作的《鬼的狂歡》),或是幾年後走上自死之路的袁哲生與黃國峻。
袁哲生的成名作包括《送行》(在火車到達月台時車廂內幾組人物的並不形成「故事」必然性的近乎炭筆素描)、《秀才的手錶》。黃國峻,則是像法國新小說,一個房間密室裡空鏡頭的堆疊書櫃、窗簾或玻璃的光彩稀薄的人物的回憶碎片。一種黏著在客物上的憂悒、尖叫前的寂靜而非任何敘事者的心理分析式陳述。
或是香港董啟章的《安卓珍尼》,敘事聲音的陰性性別乃至於人格分裂,背景延展一種人類歷史已遠離的「物種起源」的異質、淡漠「女孩脫離父系秩序(社會倫理的性別暴力)漂浮成獨立的陰性文明史」。賴香吟的《霧中風景》,受創的畫面,安哲羅普洛斯式的,人在其中何其渺小的孤寂荒原。最後一個說話者,或是馬華小說代表人物黃錦樹的《魚骸》(其實他要到幾年後的《刻背》這部駭人的小說才真正處理,「一部離散的南方華人流浪者之歌:文體即魂體」,一如猶太人上千年的意第緒祕傳怪誕,要求後輩記得的「時間意義上已滅族」,無文學史可框格擺放的,背了太多代故事的少年)。
或是我在二十五、六歲間的處女作《手槍王》裡的一些被貼上「後設小說」的,面目模糊、流離失所、斷肢殘骸的變態少年。
還有成英姝的《公主徹夜未眠》,裡頭那些在不同短篇章節,如在一個共同夢境迷宮不同房間各自遊晃,偶遇時不知前頭什麼事已發生過的貝克特式人物。或是顏忠賢的《老天使俱樂部》,不是《哈劄爾辭典》體,不是昆德拉的《誤解小辭典》,而是像編纂一本虛空中不存在的「老天使學」(在還沒有日本動漫《火影忍者》的年代之前),他使用這樣像一本一人雜誌不同作者(建築師、偽電影導演、偽詩人、偽記者……)以唐卡形式層層編織這樣一本「老天使們的前傳」。
那於我是一個,同伴們(大約都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歲)如整群白鳥在一種對小說冒險充滿遠眺激情的於藍天飛翔的整幅記憶畫面。我們後來被稱為「內向世代」。似乎這批台灣60後的年輕小說家群,在政治解嚴、文化的現實位標因媒體開放,因洶湧竄出的專家語言而立體縱深。年輕的小說家們已到了台灣現代小說語言實驗的第三代了。在我們前代的張大春、朱天文、朱天心、李永平、張貴興、李渝、舞鶴……他們的作品,似乎已將中文現代主義的語言實驗,推到一個成熟且貪婪連接上卡爾維諾、波爾赫斯、艾可……這些如萬花筒如迷宮,小說如連接世界不同語境之觀看方法論的「大航海時代」,你可以透過小說的虛構、賦格、飛行設計圖或類似一座大教堂的繁麗建築……你可以出航到人類心靈海洋的任何百慕達,捕撈任何一迷蹤、裹脅了神祕、失落存在意義的白鯨。
問題是,回頭觀看當時的我們,這批處於90年代台灣60後的年輕小說家群,你會發現,他們動員了更精微的顯影術,更微物之神的靜室裡的時光踟躕、更敏感的纖毛和觸鬚……卻都像是如此專注卻又無能為力地想探勘「我是誰」——那個大歷史圖卷已無法激起說故事熱情;「我」,像被摘掉耳朵半規管的醫學院實驗課的鴿子。那樣的自畫像,通常已是一張殘缺的臉。
只有少年,而沒有青年。
替代
那天下午,他走在路上,突然接到一通簡訊:
「大哥,憂鬱症剛把阿B帶走了,未亡人這個角色我不知道怎樣去演繹。我好怕。」
他像南極大陸暴雪封罩的小小氣象監測站裡的孤獨科學家們,面前是幾面牆的螢幕、衛星訊號儀、海洋浮標潮浪儀和亂七八糟的電線,用鋼杯喝著熱咖啡,一旁的CD機播放著嘻哈音樂。突然收到其中一台螢幕顯示:南太平洋的某一座小島被一個剛發生的海底劇烈地震弄沉了,或許是海嘯給淹沒了,總之,這個小島突然就在地球消失了,不存在了。他的眼珠像深夜某些駛過霓虹燈巷街的車子照後鏡上嵌的小圓凸鏡,一些撩亂繽紛的光蛇在一個圓形小宇宙裡竄跳,似乎那一切哀傷、阻街妓女的獨行、癱站街角的毛線帽流浪漢、計程車從側邊滑過去的黃光……全被映照收攝進來了。但還是不知這樣飽脹著體液的球體該如何轉動?
所以,那女孩的丈夫,那個長得像日本偶像樂團鼓手的瘦削單眼皮山羊鬍的年輕男人,自殺了?
一年多前他去香港和他們一道在一棟巨大shopping mall裡的小間餐廳裡用餐,這帥哥或因普通話不溜轉,五、六個人之間始終沉默但友善地微笑著。當他們小夫妻間用廣東話嘁喳交談時,又換他聽不懂了。席間他和他走出那幢建築物外面,在一座轟隆空調馬達箱旁抽菸,他們之間連最簡單的搭話問對方從事什麼工作(他好像是在香港一家電視台,作影像後製),皆無法形成對話。艱難地、破碎地、比手畫腳想描述一個什麼,雙方都搞不懂,只好尷尬笑著,變得表情肅穆無言對著噴煙。
他也一瞬模糊閃過:這原本就不擅言詞的年輕丈夫,會不會將他視為那種大他的嬌妻一輪,卻深諳這種調情、曖昧,同時可和人情世故理解不成比例的年輕丈夫哈啦社交的老色狼?但這部分的幽微深海聲納,略一啟動,他就將之關機了。他喜歡他們這對年輕夫妻。他的人生、身體的隱蔽處,甚至夢境裡,都出現因為多於他們經歷了十來年在人的世界裡打交道的時光,而揮之不去的餿臭味。他不可能像年輕公獅,鬃毛上噴散著荷爾蒙,還有衝勁去掠奪別人的妻子。頂多就是像小丑拋球兜轉那些笑話,偶爾自憐感傷,乞求一些年輕女孩的慈悲和(她們自己也知道不會怎麼樣的)少女撒嬌。
他回了簡訊:
「在更長的時光中,我們也終將死滅,有時短暫反而純淨,且夢中都是年輕時的模樣。要將長長的人生堅忍走完反而要更大勇敢。妳要把他的時光貨幣更一當二有意義的活,有一天妳死去,上天時,你們會再相見,他還是現在這年輕模樣,妳可能像他姊姊或媽媽,那時妳可以呼他耳光,然後抱抱他。告訴他後來妳在人世這幾十年,看到了什麼風景,做了哪些有意思的事。時間其實只是一種幻覺。如夢幻泡影,如電亦如露。想像這一切像風吹著,而他也在那風裡……」
想像他正在自由飛行。突然對這麼寫的自己感到厭忿。感謝我們這個時代的好萊塢電影啊。似乎死後的詩意場景都可以從虛空中打光、建構、布置起來。比佛陀的那些弟子們描述的靜止極樂世界更像我們居住的這座城市。他只是獨自搭機(穿過那些機場安檢、免稅商店街、臉孔模糊的人群、寫著不同數字的登機匣子、遙遠的廣播聲)到一處我們陌生的城市罷了。他繼續寫著,過一陣我去香港看看妳,也去看看他……什麼意思?一個歪斜的時光,那只是一種人類被生存真相打趴在地上,如此卑微脆弱的互擁?然後他會跟著她到那窄擠城市的靈骨塔,給那讓自己彈射出機艙,變成空中微塵的那個瘦削男人的照片上香?他那麼清楚記得近在咫尺,嘴鼻噴著煙霧,欲言又止,抱歉苦笑的那張怎麼有點像國中歷史課本上,林則徐的臉。
事實上,他的內心深處,覺得是某一個神祕的,不存在的遊樂園裡的巨大摩天輪,當它的金屬圓球像插在竹籤上的彩色棉花糖,疲憊、冷酷、順從地由那輻射狀金屬巨臂旋轉送進一整列灰撲撲夢遊者排隊的月台,不知發生了什麼錯差,這個香港年輕丈夫推開了他的妻子,孤獨上了那顆輪廓特別淡的懸吊圓球,然後在齒輪嘎嘎運轉聲中被送上天穹。
他替代,換取了原本將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他把原本應該讓他恐懼、悲慟、憤怒、心碎的,在那光影暗斂的打開公寓門所將目睹的,耶穌受難圖(天啊。天啊。)搶過去,像把魔術師箱子裡的機關、道具、兔子、玫瑰、鴿子、彩帶手槍、噴火拐杖、能融解水中消失不見的撲克牌、內核是磁鐵的連環圈……全翻倒撒在他眼前。那是一樣的,沒有差異,沒有新把戲的,整件事會給予的經驗。他聽見他說。
不,那是完全不同的,孤立而難以言說的感覺。但他又聽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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