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爺爺治喪期間,一個穿著深灰色衣褲、頭髮灰白的男人,總是在清晨出現,上香後,在靈堂前默默地坐一會兒才離去。他第一次出現,是爺爺過世後的第三天。
那個有霧的清晨,他先是在靈堂外躊躇,端詳擺在入口處、寫著某某議長致哀的豪華罐頭塔,似乎確認了亡者是爺爺後,才一臉哀戚地走進靈堂。他一眼見著靈堂上爺爺的遺照,倏地跪下,放聲大哭。
父親向跪在靈堂的男人深深一鞠躬,趨前扶他起身。守喪多日的父親鬍鬚長了,兩個邁向老年的男人,緊握著雙手,激動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嗚咽問道:「我可以看看阿叔的遺容嗎?」
父親掀開覆在電子冰櫃上的黃色毛巾,男人透過那一方小小的玻璃望見遺體,不禁失聲:「阿叔!謝謝您呀!」
隨著哭喊逐漸消逝在低吟的誦經聲中,他坐在靈堂前的凳子許久,待情緒稍稍平復,清了清喉嚨,望著爺爺的遺像,說起那個遙遠的記憶……
那時候我大概六歲吧,我的父親隻身去了東京留學,家裡只有年紀尚輕的母親和幾個年幼的弟妹。當時住的是日式的木造平房,我和母親及弟妹就擠在一間房裡。父親剛去日本那段時間,每到夜裡就會有壞心的地痞,躲在架高的地板下,敲打地板嚇唬、捉弄我們。母親常常驚恐地抱著我們流淚。我永遠忘不了那種黑夜裡的恐懼。
後來,住在幾條街之外的阿叔,不知從哪裡聽到這消息,馬上組織鄰近的幾個年輕人,輪流在夜裡守在我家門前,一直到父親學成歸國為止。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流氓敢去騷擾我們。
據母親說,阿叔那時也是剛成家的年輕人,當時大家的經濟狀況都不是很好,但他知道我母親幫人修補衣服收入低,不想我母親有心裡負擔,總會號召大家偷偷放些米、菜到我們家門口。我母親在生前常叨念著,要記住我們是靠街坊的恩情養大的。
父親回國後,家裡經濟狀況好轉,我們也搬離了原本的小房舍。曾經住過的房子,早已經改建成西式洋房,每次經過,總會想起那些父親不在家的日子,還有大家對我們的幫忙。
我一直記著阿叔的恩情,可是沒有機會對阿叔說聲謝謝,直到昨天看到報紙上的訃聞……
老者說到這裡,淚流滿面。
清晨的霧散去,陽光把靈堂照得閃閃發亮,放大的遺照被擺放在靈堂中央,那是還意氣風發、身強體健的爺爺。
裊裊清香中,我遙想著那個人與人之間,彼此信任、互相幫助,一個單純美好的年代。
來自那個年代的爺爺,彷彿正對著我微笑。哀慟盈滿的心中,陽光透了進來。親愛的爺爺,謝謝您,遺留給我世間最珍貴的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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