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小說,第一章(節錄)
今天,媽媽走了;也可能是昨天,不太確定。養老院送來的電報寫著—─「母歿,明日下葬。深表哀悼。」看不出所以然,大概就是昨天吧。
養老院在馬宏果,距離阿爾及爾八十公里遠。我打算搭兩點的公車,下午抵達,如此便趕得及在今晚守靈,明天晚上回到家。我向老闆請了兩天假,這理由令他難以拒絕,但他看來不甚高興,儘管我說「不是我的錯」,他仍不作聲。我想,用不著對他解釋,總之沒什麼好抱歉的,倒是他該表達慰問之意才對。等後天他見到我戴孝,應該就會有所表示了。現在還不覺得媽媽死了,等到葬禮過後,事情完結,一切便塵埃落定了。
夜幕突然低垂,濃厚的夜色籠罩著玻璃彩窗,門房打開電燈,突如其來的燈光令人目眩。他邀我到院內的餐廳吃晚飯,但我不餓,他改口問是否要替我帶一杯牛奶咖啡。我還滿愛喝牛奶咖啡的,於是同意了,沒多久他便捧著托盤回來。喝完咖啡本想來根菸,卻有點猶豫,不知能否在母親面前抽菸;考慮之後,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便遞了根菸給門房,兩人一塊兒抽。
過沒多久,門房再度開口:「跟您說,依照慣例,令堂的朋友們也會來守靈,我得去找些椅子以及準備黑咖啡了。」
晚間氣溫舒適,咖啡又讓人感到暖和,夜晚的氣息與陣陣花香自敞開的屋門飄入,令人不由自主地打起盹來。
窸窣聲吵醒了我。或許是剛睜開眼睛,總覺得室內光線依舊太亮,眼前一片白,每件東西、每處角落、任何線條都布滿這傷眼的純白。原來是媽媽的朋友來了,有十幾位,他們悄悄步入刺目的燈光中,坐下時,也不聞椅子發出半點聲響。我活像沒見過人類似地盯著他們瞧,仔細觀察他們的長相和穿著,任何細節都不放過。但這些人如此無聲無息,很難相信他們是真實存在著的。
女人幾乎都穿著圍裙,紮在腰間的帶子使她們突出的小腹更為明顯,我從不知道女人老的時候肚子可以那麼大。男人則多半很瘦,拄著拐杖;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的眼睛,我覺得那不叫眼睛,而是長在皺紋間的一點黯淡微光。大部分的老人一坐下便客氣地朝我點頭,動著無牙而凹陷的雙唇,難以分辨是打招呼或抽搐,應該是打招呼吧!這時我發現,他們全都坐在我對面,圍著門房搖搖頭,我突然有種荒謬的想法,覺得他們正在議論我。
沒多久,一名老婦人哭了起來,她坐在第二排,被另一位女士擋住,因此看不清模樣;她低聲啜泣,節奏規律,彷彿將永遠這麼哭下去。其他人似乎沒聽見,卻同樣滿臉沮喪哀傷、沉默不語,有人望著棺木,有人盯著拐杖或任何能注視的東西。
過了許久,婦人的嘆氣與啜泣聲才逐漸平息—─她不停地抽噎,終於也累了。我覺得疲憊,而且腰痠背痛,卻再也睡不著。此刻,這群人的靜默更教人難捱,偶爾還傳來莫名其妙的怪聲,聽了幾次後,我猜是某些老人吸吮雙頰所發出的咂嘴聲。但他們渾然不自覺,只顧著陷入沉思,我一度覺得躺在屋子中央的死者對他們而言毫無意義,不過現在我相信那是我的錯覺。
大家都喝了門房準備的咖啡,之後我便睡得不省人事,只記得夜裡曾有一次睜開眼睛,見老人們蜷縮著相依而眠,唯獨某位老人雙手緊握拐杖,下巴抵住手背,直視著我,似乎正等著我醒來;然後,我又再度入睡。
而後我因腰睡得越來越痛才醒了過來,醒時,陽光已經穿透玻璃彩窗。過一會兒,有位老人醒了,他咳得很厲害,把痰吐在一條格紋的大手帕裡,每吐一次就像要他的命一樣。他吵醒了其他人,門房提醒他們該離開了,老人們紛紛起身。經過一夜折騰,他們個個臉色青灰,但令我意外的是,出去時,每個人都向我握手致意,彷彿儘管整夜未曾交談,卻不影響我們交情變深似的。
莫梭接到母親的死訊,度過了守靈之夜,卻不知自己的生活即將有天翻地覆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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