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慶笑起來,把嘴巴貼近我的耳朵,說,「你知道嗎?這些貓食兒都是死人變的。」…… 若貓食兒真是死人變的,一條貓食兒就是一個死人,那恐怕得讓全世界的人死在這條河裡。 我高興起來,覺得自己的腦子比陳元慶轉得快多了。我說,「陳元慶,你放屁。魚就是魚,怎是死人變的?」……
梨橋縣的菜市場在河邊上。有段時間,我和陳元慶常去那裡玩。一個賣魚的鼓眼老頭叫王佛。人家賣鯽魚、草魚、鰱魚,他賣貓食兒。嚇,幾個人吃這種長不大的魚?最大的才二指寬,身子薄,味道古怪,貓才肯拖起舌頭去舔。河裡長滿這種魚,特別傻,甩去一根穿了蚯蚓的漁釣,還不用釣竿,用手扯著,這些透明的「點」馬上圍過來,不消多久能釣上一條,生命力還特頑強,往青草坪上扔,跳到膝蓋高。
王佛蹲在魚攤最東頭,見人就傻笑,笑起來像貓一樣難看。攔腰捆住的爛草繩拖到地上,也不曉得甩到身後去。我懷疑他吃多了貓食兒。魚販子們不愛搭理他。生意清淡時,他們圍在一塊打撲克,輸了的從自己木盆裡抓出一條魚扔到另一個木盆裡。他們互相敬菸,一般是壯麗牌或飛馬牌,但從不遞菸給王佛。或許王佛不吸。可他們分橘子吃時,也不扔一瓣過去。但魚販子若是生意忙了,就會喊,王佛,過來搭個手。王佛就提著自己的秤桿過來了。
忙完了,魚販子抹著兩手魚鱗,左肩胛上下拱動,裝在襯衫口袋裡的香菸盒裡跳出一根菸。魚販子張開牙齒穩穩咬住——這需要相當技巧,比戲班子裡演的雜技還好看——然後走到賣肉的那邊,臉湊過去。賣肉的從襯衫口袋裡摸出一根菸放進嘴裡,再摸出火柴。魚販子的眉毛快活起來,走回來說,「王佛,你這樣的賣法,我要虧死的。哪能不壓一點秤?」王佛點頭,「那是那是。」有人就笑,「叫王佛壓秤,還不如叫人買貓食兒炒著吃。」大家哄笑起來。我不清楚這有什麼好笑,去看跨坐在木欄上的陳元慶。陳元慶不理我,把手指放在嘴裡津津有味地咬,嘴角流出一團團口水,都滴在衣衫上。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在一堆青苦瓜旁邊,擱著幾個透明的番茄,鮮得要流出裡面的紅水。這若能咬上一口,真是不要太幸福了。河邊菜園裡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番茄。我繼續去看王佛。王佛伸長脖子,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桶裡的魚。貓食兒又不是銀子打的。再看,眼珠子會掉桶裡了。一個胖大嬸在王佛面前的塑膠桶子前蹲下身,問了下價又走開了。
我嘆口氣,「他幹嘛叫王火呢?火多厲害。啥都能燒。做生意講究的是火旺。他真對不起自己的名字。」陳元慶不高興了,「你懂個屁。人家不叫火,叫佛。」陳元慶摸出一支粉筆,在護欄上寫出「佛」字。我認得這個單人旁。我說,「這個字是啥意思?」陳元慶說,「你真傻。佛是龍泉寺的菩薩。再厲害的火也是菩薩面前的香火。」
陳元慶比我聰明,懂得許多東西,但這次他休想矇我。雖然我把「火」與「佛」搞混了,這不能怨我。在梨橋話裡,它們發音一樣,都要捲起舌頭。我去過龍泉寺。那裡只有碎石頭。屋子歪歪倒倒,裡面別說火,鬼也沒有一隻──鬼影兒可能是有的。我進去後,感覺到有個看不見的東西往耳朵裡吹氣,吹得啊嗚啊嗚。冰涼的氣息貼著臉頰飄下,是冬天裡的雪花。我有點怕鬼。這世上的鬼太多了。最近住我家東頭的李辰光就遇上倒路鬼。李辰光那麼大的人,半夜上廁所,百十米路,天上還倒下明晃晃的月光,居然找不到回家的路。等到天色大亮,人家發現他在一棵雪松下睡著了。樹底下全是他的腳印。知道什麼是倒路鬼嗎?太陽出來的時候,倒路鬼躲在蓬草堆裡睡覺。當太陽跳到山那邊,睡夠了的倒路鬼就穿上黑衣褲,出來晃蕩。遇上倒路鬼的人,腳邊要出現許多條路,一條路、十條路、一百條路、一千條路。路就像水面上的波紋漾開。但人眼看不見的,只曉得走。有的路是黃泉路。那是良心壞的人走的。倒路鬼在路的盡頭等著吃那人的心臟。若是良心好的人,倒路鬼會在天亮時放走他。
我與陳元慶打賭,說,「龍泉寺沒菩薩,不信,我可以輸你一個腦袋。」
陳元慶輕蔑地說,「若沒有,我輸你兩個腦袋。菩薩是你看得見的嗎?我媽說了,龍泉寺的菩薩靈得很,心誠的人才看得見。」陳元慶的媽在百貨商場賣東西,偶爾會塞給我一粒話梅硬糖。我覺得幾條酸酸的蟲子從腮幫子裡鑽出來了,沒敢再輸三個腦袋。我還是納悶,不清楚自己納悶什麼。我想起一個問題,小聲地問,「為什麼魚在水裡淹不死?」陳元慶把粉筆藏進口袋,沒好氣地說,「鳥在天上摔不死,魚就在水裡淹不死。」
這是答案嗎?陳元慶從來不說自己不懂。我真討厭他這樣。做人幹嘛不謙虛一點?我與陳元慶分了手,跳下河灘。因為是夏天的中午,熱呼呼的石頭特別香軟。我撿了一塊特別大裡面有凹坑的石頭躺進去。河面上吹過來一陣陣風,它們不斷拍打著臉龐與四肢,彷彿是鳥柔順的羽毛。我睡著了。等醒過來,又看見王佛。他坐在黑石頭上,臉上的皺紋像野花一樣,在陽光下分外醒目。裝魚的塑膠桶子靠在腳邊。桶裡還是那麼多魚。我笑起來,覺得王佛比貓食兒還要傻。河裡有的是貓食兒,梨橋縣人有的是力氣與時間。誰會做冤大頭用辛苦掙來的錢去買它?王佛站起身,解開草繩,脫掉褲子,露出兩個黑黑瘦瘦的屁股,下了水。老傢伙真是不知廉恥。河那邊還有洗衣服的婦人哩。梨橋縣的婦人腰肢特別細。屁股特別大。把兩個女人的屁股合在一起,就能當磨盤用。為什麼婦人們不去撿河邊的石頭砸王佛?我都想這樣幹了。真奇怪。她們好像沒看見他,一個在用木槌敲打衣裳,一個在打肥皂,另一個穿高筒套鞋的,下到水裡,甩開床單。床單弄皺了水面。貓食兒沿著水的褶子沖上床單。床單是白色的,上面有大朵大朵紅色的花。貓食兒在床單上一盪,四下散開,瞬間聚攏過來。水面刷刷地響,好像天上落下了雨點。
婦人腰肢間露出一小塊滑膩的月牙兒。上面有一塊更小的青痕。可能是胎記,也可能是男人咬的。我不懂得佛是什麼東西,這男女之事還是明白的。大人們老愛關上房門幹這事。女的四腳朝天,跟轉動的磨盤一樣扭來扭去。男的就拿嘴在磨盤上啃來啃去。我鬧不明白這樣的事有什麼好玩。但我爸我媽就喜歡幹這事。為了幹這事,他們老撒謊。什麼小孩子早點睡,大人有事商量。什麼快去廚房做作業,以後為四個現代化添磚加瓦。他們還好意思教訓我不要做一個撒謊的孩子。真是臉皮厚。還有那個李辰光,我在鈑金廠宿舍的後山玩時,親眼看見他在床上與一個女人做這事。李辰光是黑黑的,那女人是白白的。李辰光真兇,把那女人的胸脯咬腫了。那女的小聲哭起來。李辰光就說,你再哭,我就扣你獎金。女的就不哭了。李辰光是有老婆的人。他老婆是計委唐主任的女兒。她若知道這事,一定會叫倒路鬼吃掉他。只是李辰光對我著實很好,老給我上海產的大白兔奶糖吃。他是鈑金廠的廠長。院子裡的人都喜歡他。倒路鬼若吃掉了他,這世上還會有這樣一個勤勞善良的李辰光嗎?我撓起頭,拿不準主意是否該讓倒路鬼吃掉李辰光。
河面在陽光裡飄起來,輕輕擦過臉龐。嘴唇上要長出茸毛。浮在空中的樹葉青得發亮,一根根脈絡清晰可辨。這是金子一樣的世界。我擼掉鼻涕,看見乾癟的王佛回到岸邊,拿起塑膠桶,嘩啦一下,把貓食兒全倒回河裡,再套起褲子,趿起黃膠鞋,就走了。這中間,他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沒有一下停頓,好像在往河裡倒垃圾。他有毛病啊?哪有賣魚的把魚倒回河裡。貓食兒味道雖不好,若擠去內臟,曬乾切碎,加上椒鹽、薑末、辣椒,拌著吃,也是一道葷菜。我不愛吃,不等於全梨橋的人都不吃,至少我爸我媽就吃。我媽還特熱情,往我碗裡夾,說,吃啊,這是魚啊。我媽太惺惺作態了。我爸就不這樣,把我碗裡的「貓食兒」夾到自己碗裡,說,看哪天,買半斤肉吧。這東西刺太多,會卡喉嚨的。我爸真會說話。明明不好吃,還說刺多。都切得這麼細,加進了這麼多的佐料,刺早酥掉了。難怪我媽一會兒哭哭啼啼,一會兒喜上眉梢,拿我爸就是沒辦法。
我跳下石頭,來到王佛剛才站立的地方。貓食兒在水底甩著尾巴。水面吐出一個個謎語。我把手掌伸進去。牠們在我指縫間鑽來鑽去。有幾條膽大妄為的魚把我的手指當成特別粗大的蚯蚓,張嘴來啄。我決定給牠們一點懲罰,就去挖蚯蚓。我兜裡有漁釣,是陳元慶給的。陳元慶是從他媽那裡偷來的。陳元慶什麼東西都敢偷。我搓著手,把蚯蚓穿過漁釣。我釣上了七條貓食兒,用草莖穿過牠們的鰓,準備帶回家。若我媽問從哪裡來的,我就說是陳元慶給的。我這麼想著,陳元慶就出現了,在石頭上一跳一跳,愈跳愈近,看見我忙得不亦樂乎,說,「你釣貓食兒做啥?」
我說,「帶回去給貓吃。」
陳元慶說,「你家又沒貓。」
我說,「帶回去給鄰居家的貓吃。」
陳元慶笑起來,把嘴巴貼近我的耳朵,說,「你知道嗎?這些貓食兒都是死人變的。」
這話嚇著了我。但我馬上認識到,這是不可能的。我媽是林業局的工程師,我爸是林業局的高級工程師。他們是有知識、有文化、有理想、有道德的人,怎麼可能把死人變的東西吃到肚裡?何況,若貓食兒真是死人變的,一條貓食兒就是一個死人,那恐怕得讓全世界的人死在這條河裡。我高興起來,覺得自己的腦子比陳元慶轉得快多了。我說,「陳元慶,你放屁。魚就是魚,怎是死人變的?」
陳元慶翻撿著我釣上岸的那些還在蹦的貓食兒說,「你懂不懂?人死了,就要變成狗,變成牛,變成魚。若變成魚,就是這種貓魚兒。不管牠們多能蹦,遲早是死路一條。」
陳元慶真是睜眼說瞎話。我想反駁。漁釣動起來。是一條兩把重的小鯽魚。陳元慶歡呼一聲,巴掌遞過來。我哪肯給他,這若拿回家燒湯,我媽的眼睛會笑沒掉。我把鯽魚藏進褲兜,與陳元慶摔起跤。我的個頭不如陳元慶大,馬步紮得比他穩。摔了一會兒,我們出汗了,不約而同放開手。褲兜裡的鯽魚已爛掉,這真掃興。我把爛魚扔進水裡,發現草坡上那七隻被草莖串著的貓食兒不見了。我叫起來,「陳元慶,你把我的貓食兒都踢到河裡去了。」陳元慶喘著粗氣,坐下身,叉開腳。我們膝蓋碰著膝蓋。陳元慶拔了根草掏鼻孔,懶洋洋地說,「牠們自己蹦到河裡去的。關我什麼事。哈哈,你開始問我為什麼魚在水裡淹不死?我現在告訴你,這幾條貓食兒就得在水裡淹死。」陳元慶的眼珠子一亮,跳起身,沿著河岸跑,手指向掬起一捧捧細浪的河沿,「看,牠們在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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