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陳世旭)
行伍出身的父親閒時主要做四件事:練國術,作古體詩,寫毛筆字,牽著我的手四處轉悠。我心裡很崇拜他,沒想到他心裡也有崇拜的人。
八大山人最早就是這樣進入了我的世界。我也就這樣永遠地記住了一個永遠會被人記住的古怪名字。
第一次走進那座道院,是在三十年之後。那時候,我剛剛走過下鄉謀生的漫長道路,當初喜歡打拳作詩寫字的父親已是風燭殘年,別說牽著我的手四處轉悠了,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靜臥。
我只能獨自去尋找我崇拜的人、崇拜的古老偶像。
青石板散落在泥土路上,花崗石橋橫過長長的荷塘,遠遠就看見父親說過的那座掩映在綠蔭下的道院了。
白色高牆環抱著幾進暗淡的老屋,青磚灰瓦,門庭斑駁。郊遊的紅男綠女神色茫然。幽僻中但見鳥去鳥來,花落花開。
曾經的道院,已與道無關,其開山者更從來與八大山人無關。那些將二者混為一談的傳說,也許是善意的寄託。而今這裡展覽著一些不知名畫家的畫作,其中包括幾件八大山人書畫的膚淺摹本。
高仿的《個山小像》站立在空寂的中堂。內斂的中國文化精神氣貫長虹,看上去卻似是柔弱。沒有龐然的骨架,沒有賁張的血脈,沒有鼓脹的肌肉,竹笠下是一雙憂鬱迷離的眼睛,乾枯瘦小的身子包裹在貯滿寒氣的長衫中,足蹬芒鞋剛剛停住蹣跚的步履。
天空晴朗。風自遠方吹向遠方。一個人舉著不滅的燈盞,引領我走向遠逝的淒風苦雨。那樣的淒風苦雨吹打了他的一生,製造了數不清的哀傷和憤懣、驚恐和疲憊。樹葉搖動,似乎在幫我找回當初的影子和標本以及純粹的表情。
明亮的肅穆中,歷史與現實綿綿更替。風卷起澎湃的潮汐,執著直刺雲天。人生蒼穹的流星,耀眼劃過,長長的劃痕,凝固了數百年的滄桑。
心是一處讓逝者活著並為之加冕的地方。一個時代被擺上虔誠的祭壇,經受歲月的默讀。
家國巨變成為貫穿這位逝者一生的無盡之痛。他在戰慄和掙扎的孤恨中走過自己悽楚哀怨的人生。或避禍深山,或遁入空門,竟至在自我壓抑中瘋狂,自瀆自褻,睥睨著一個在他看來面目全非的世界。
他最終逃遁於藝術。用了數以百計的名號掩蓋自己,以「八大山人」作結,並連綴如草書的「哭之笑之」。他揮筆以當歌,潑墨以當泣,在書畫中找到生命激情的噴發口,進入脫出苦海的天竺國。他似乎超然世外,卻對人生體察入微。他以避世姿態度過了八十年的漫長歲月,把對人生的悲傷和超越,用奇崛的、自成一格的方式,給予了最為充分的傳達。
在他創造的怪異誇張之形象背後,既有基於現實的憤懣鋒芒,又有超越時空的蒼茫空靈。他的書、畫、詩、跋、號、印隱晦曲折地表現出對不堪回首的故國山河之「不忘熟處」,使之在出神入化的筆墨中復歸。內涵豐富,意蘊莫測,引發無窮的想像,也留下無窮的懸疑。甚至他的癲疾也給他的藝術染上了神秘詭異的獨特色彩。他以豪邁沉鬱的氣格,簡樸雄渾的筆墨,開拓中國寫意畫的全新面目而前無古人,獲得至聖地位。作為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他的藝術有著跨越時空的力量,其畫風遠被數百年,影響至鉅。
三百多年過去,「八大山人」這個名字廣為世界所認知並且推崇。一九八五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佈「八大山人」為中國十大文化藝術名人之一,並以太空星座命名。
沿著歷史的轍印,同遙遠而又近在咫尺的靈魂對話。一地淺草,叮嚀雜遝的腳步保持肅然。小橋流水人家不再,枯藤老樹昏鴉不再,冰涼的血痕發黃的故事,在記憶的時空擱淺或者沉沒。無形的火焰照徹隔世的寒骨,漸行漸遠的囈語噙滿淚水。翰墨中的血液和文字,潮水般傾瀉。
搖曳的草木,撥動飛揚的思緒。
古木參天,他也許就在樹下冥想殘山剩水、枯柳孤鳥、江汀野鳧,揮灑曠世絕作,散與市井頑童老嫗,換為果腹炊餅。
曾幾何時,命運收回了錦衣玉食的繁華,雍容的胭脂頃刻褪色,蒼白了面容。一個從廣廈華屋走出的王孫等待的本是一場完滿的落日。沒有板蕩時世,他就不會淪落於江湖,混跡於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之流,也就不會平添給後世如此厚重的色彩。
太陽升起的時候,深院佈滿紫色的影子,一個耄耋野老被草率埋葬不知去向,生命在死亡中成為悠久的話題。
沒有哪一處黃土能容納一個曠世的天才。他的嶙峋的頭顱,從雲端俯瞰。在後人的仰望中,他將比他的遺骸存在得更久長,逃逸了腐朽,獲得莫大的榮耀,傳至深遠。
經歷無數跌宕的聖者在空中凝神沉思。貴胄的骨骼是他的結構,身心的磨難讓他永生。他從東方古老的黑暗中站起,踏破了歷史的經緯。歷史有多麼痛苦,他就有多麼痛苦;歷史有多少傷口,他就流了多少心血。
憑弔者仰面追尋遠去的足跡。一切只能留給歲月去咀嚼。躺下的並不意味死亡,正如站著的並不意味活著。
一個聖者的死去,幻出生命流線炫目的光亮。一個瘦小的身影投向更大的背景,那該是一個民族藝術的精魂。
歷史高築起累累債務,壓低後人的頭顱,讓思想湍急的河流以及所有的喧囂在此立定。
他太顯赫太巍峨,無數自命不凡的畫匠只能以渺小的螢火點綴在他腳下。人們的問題只能是:有什麼高度能超過這個人已經到達的高度?有什麼深刻能參透這個人已經到達的深刻?世間又有什麼榮華,足以換回曾經的風雨如晦無怨無悔?百孔千瘡顛沛流離,跌跌撞撞瘋瘋癲癲,卻以無比的厚重,壓緊了歷史的卷帙,不被野風吹散。
一邊是人格的高峻,一邊是藝術的雋永。歲月的不盡輪回和光陰的不停流逝,都不會讓他完全死亡,他生命的大部分將躲過死神,在風中站立,在明與暗中站立,在時鐘的齒輪上站立。
參考自《孤獨的絕唱:八大山人傳》/華滋出版 / 陳世旭著
◆藝術傳記延伸閱讀:《比亞茲萊的插畫世界》 / 《經典100:莫札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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