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對日本酒並沒有那麼多的堅持。
不過,總是有些突發狀況出現。我長期在文藝春秋這間出版社擔任現場採訪記者,但因某些原因被調動到專門出版文庫本書籍,以及視聽圖書的部門。這是我第一次進入該領域,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此時,我偶然被分配到一項工作,便是製作一本描述「日本酒之喜悅」的書籍。
我甚至連日本酒有什麼特點可令人感到喜悅都不知道。
在我的印象中,日本酒就是學生時代在便宜的居酒屋常喝的那種酒,通常喝完隔天一定會頭痛,而且一旦摸到熱酒時溢出酒壺的酒,手就會變得黏答答的。
我出社會後沒多久,曾有段盛行日本酒的時期。當時人們會將冰涼的酒倒入玻璃杯,而非傳統日式「�R口」小杯中飲用,而女孩子們則會這樣評論:
「哎呀!喝起來好像水啊!」
「可以一口接著一口喝呢!」
當時是受到泡沫經濟的影響吧!一小杯酒竟然要兩千日圓,而且是當時的兩千日圓。我也曾藉著邀約女性的藉口去過幾間這類店家喝過,但我完全不覺得美味。
當時一款稱為「上善如水」的酒很受歡迎,但喝起來真的像水一樣。有一位年紀比我大,現在回想起來也是個很了解日本酒的人曾嚴肅地說:「既然喝起來像水,那喝水不就好了嗎?」我對日本酒的認知大概就僅只於此。
因此,我真的做得出「日本酒之喜悅」這種成人取向的書籍嗎?我是一位編輯,大多是請人撰寫、拍攝以製作書籍。稿件當中,有位N先生持續拍攝了許多「十四代」(高木酒造)這款酒品的釀造過程。現在回想起來著實感到不好意思,我當時可是連那些照片的價值都不了解。那時的我甚至連想都沒想過,製作十四代的高木顯統先生未來會徹底撼動日本酒世界。
之後有人提及我也懂些日本酒,更說到:「記錄『十四代』的也是勝谷先生呢!」但這根本是個大謊言。我當時根本沒察覺到「十四代」多有價值,只單純覺得這個領域真是了不起啊。
當時,這些日本酒的先驅們確實也啟迪了我的智慧,畢竟製作文庫本其實賺得不多。我甚至還被N先生怒斥過:「稿費竟然這麼少?」
因此,我當時打算留幾頁給自己製作。我本來就是記者出身,只是後來被調去擔任編輯,若能自己製作一些篇幅,多少也能減少相關支出吧。雖然最後我被列為作者,但我起初只是打算自己去找些酒藏採訪,自行製作以壓低預算而已。
這僅是個大膽的想法,我也清楚就算擔任作者,也無法減少攝影部分的支出。
其實,也是這本書讓我成為攝影師,之後甚至還加入了日本攝影師協會。畢竟我本來就是攝影雜誌的記者,多少了解基礎拍攝技巧,也常出入攝影部的暗房沖洗照片,受到不少人照顧。
然而,貿然開始拍攝書本用的照片,也讓我一度想把那本書徹底銷毀,這次想索取當初那本書,才發現早已絕版了。不過那確實是一本好書,可說是在描寫我的故鄉,所以我應該要愛惜它的。
接著,我在思考該去哪裡採訪時,其中一個目標是位於富山縣西礪波郡福光町(今為南砺市)的成政酒造。這間酒藏的名聲並沒有特別響亮,規模也僅有約七、八百石罷了。不過,較特別的一點是,這家酒藏開創了一個新風格,也就是讓眾人共同推廣、經營酒藏。
這個創舉就稱為「吟釀信託基金」。
日本酒的酒藏老闆大多為當地的地主,這大概是因為現金流動所致。以一定的金額購入酒米,再將其釀造成酒販售後,才能賺回現金。而在這個過程中較具資本的,也只有地主了。
因此,日本酒的酒藏也孕育出了許多名士,包括過去的日本首相竹下登、池田勇人都是藏元出身。不少政治家、文人雅士也都出自於酒藏。
此外,為了延續酒藏的命脈,不少藏元會尋找優秀的孩童,並收為養子,讓其繼承酒藏。也就是說,身為一個藏元,必須善於管理資金,更要能維持酒藏的傳統,因此每座酒藏都很需要優秀的人才。不過,這類型的人才終究僅具有優秀的管理能力,卻未必具有釀酒能力,這之後我也會再次詳述,但請先記得這一點。
我經由一位名叫谷本亙的奇人介紹,前往成政酒造,這也是我初次造訪日本酒的酒藏。我換乘了電車,前往福光這座城鎮,最後抵達位於醫王山山腳下的酒藏。之後我造訪成政酒造的次數其實已經多到數不清,不過只記得這座酒藏在蒼鬱森林環抱下的氣氛有些恐怖。
「歡迎。」一位身型嬌小的老奶奶前來迎接我。她叫作山田和子,是這座酒藏的藏元,她率領著藏人們,重建起瀕臨倒閉的酒藏,但外表卻與其豪傑般的行為相連不起來。
當時我相當訝異於竟然有女性可以擔任藏元,事後才知道這其實算不上多稀奇的例子。畢竟藏元相當於節目製作人的角色,就算由女性繼承,也會尋找優秀的女婿,讓其繼承酒藏,這在日本酒界也不算奇特。
我記得當時酒藏內相當寂靜,但也許是因為並非釀造的季節所致。
走到酒藏的二樓,漸漸聽見人們的談話、歡笑聲。這些聲音來自吟釀信託基金的成員。他們在陽台中央放置了一個切開的圓桶,�媕Y放了木炭,再將插在竹籤上的香魚一一燒烤,陸續擺到我面前。此外,也烤了泥鰍等在地食材。這時我才首次體會到,在地物產與在地酒品結合後的箇中奧妙「原來『地酒』就是這麼一回事啊!真是大開眼界。」
成政酒造過去曾瀕臨倒閉,直到會員們出錢組成基金,並成立僅購買成政酒造產品的信託基金後,才重獲新生。「成政信託吟釀之會」這個組織並不只是單純的品酒同好會,而是要負起守護在地文化,甚至要擔負起管理的職務。當酒藏成為當地的文化資產,整座城鎮才會開始認真思考自然環境與酒米的生產問題。
不僅農家與酒藏,連城鎮的居民都會對釀酒提出建議。而藏元山田和子一向都會帶著微笑,仔細傾聽、統整這些成員的所有意見。她的態度謙恭穩重,只要是自己認同的,便會立即採用;即使認為該意見不合理,也會婉轉拒絕。就是因為藏元是她,成政酒造才有辦法走到成功的這一步吧。
對我來說最幸運的,是藉由這些採訪,不僅認識了釀酒的人們,還邂逅了懂得品酒的人們。其中有不少人都教導了我許多,今日更成為我的朋友。不過,當時認識的人們中,有一位早已與我陰陽相隔。他叫作常本健治,生前一面在當地的公所任職,一面從事農業。
經過多年後,眾人再次齊聚一堂時,早已不見他的身影。那一年,稻稈較高的酒米山田錦受颱風影響而倒下,常本先生一一撐起這些稻稈返家後卻猝死,當時還很年輕。
信託基金的成員在當年釀酒前曾說:「不要讓常本丟臉啊!」才開始釀造作業。
原來,日本酒背後有著這些感人的故事啊。
過了許久,我在二○一三年再次造訪成政酒造的酒藏。當時我在附近有演講活動,打算順道過去拜訪。而藏元山田的兒子特地到高岡來接我。
車子行駛一段距離後,他突然開口:「其實,家母在幾天前過世了。」我震驚不已。「發生了這些事情,我真不應該今天來拜訪的。」語畢,他回答我:「不,大家都在等你。」
果然,信託基金的成員們在酒藏附近的車庫設了宴席,一樣又烤了香魚。
藏元的兒子說:「最開心的應該就是她本人了。」
氣氛一如往常,就像每次成政信託基金的聚會般。
只是這次我們沒有乾杯,而是舉杯致意。
我最早邂逅的酒藏是成政酒造,對於我記述日本酒的歷程來說,真的是最至高無上的幸福了。
在當時那本書即將完成前,我一度認為自己快被公司所開除,最後可能難以留下,我也必須靠著一枝筆養活自己。幸運的是,托當初那本文庫本的福,我也逐漸學會攝影技巧,並能靠著照片餵飽肚子,就這方面來說,我也是被日本酒所救。
這時候由光文社所發行的小說寶石刊物也來對我邀稿,希望我可以走遍日本各地的酒藏,並撰寫相關文章。不過,採訪費只有十萬日圓,必須靠著這些錢解決所有問題。當時我還不知道,這讓我後來的旅程變得多艱辛。
當時因鹿兒島縣內並無日本酒酒藏,我便造訪了縣內的燒酎酒藏,其餘日本各都道府縣,我都造訪了至少一座酒藏,並完成了《日本酒藏紀行》(上下共二卷,光文社文庫)這套書籍。
當時,日本酒業界的發展幾乎已跌落谷底。我自己也常常在造訪一些酒藏後,陷入憂鬱的情緒中。幸運的是我仍然獲得許多與人相識的緣分,只是在聯繫採訪時,狀況卻相當慘烈。常常電話接通後,獲得諸如此類的回覆:
「我們不需要採訪喔!」
「廣告就不用了。」
「要多少錢?」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日本酒業界有不少雖有錢,但內心相當單純的藏元陸續遭到欺騙。
簡直是卑劣不已的行徑。
今日日本酒的酒標已經相當精緻,這全都是因為支持著藏元的友人們用心思考所致。
請各位試著思考不久以前的酒標,在鄉下也許還看似時尚,但到了東京,不少瓶身或酒標設計往往會使人不禁搖頭。對清酒界來說,是個慘淡的時代。
在消費者及生產者間,有一群稱作經銷商的人。雖然不是日本酒業界才有的情況,但這些人往往對消費者及生產者都百般討好,卻同時也在欺騙雙方。
我就在日本酒跌到谷底的時代,走遍了各座酒藏,現在回想起來,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經驗。
撰寫日本酒的書可以說是一個令自己欣慰的一件事,我並不打算透過各種關係在這個業界混口飯吃,也不希望別人藉此給我工作。我覺得這樣對自己來說已經足夠。我並不喜歡參加日本酒的相關活動,當我單純抱持著不打算靠人脈混口飯吃的心態前往各活動時,藏元們還是不免靠近我的身邊,都是一些熟面孔。有幾個青年在我撰寫《酒藏紀行》時,都還在父親之下默默地工作著。不過,這些人今日都已經成為日本家喻戶曉的知名酒藏藏元了。
雖然年代有些許差異,但櫻井博志也可說是其中一人。老實說,我為了《酒藏紀行》採訪多家酒藏時,並未見到日本酒業界能有今日的榮景。當時只見一座座搖搖欲墜、連明年的釀造作業該怎麼辦都不知道的酒藏,以及早已年過七十,也差不多該退休的杜氏。剩下的,則是一群雖然回到酒藏,卻徬徨無助的年輕後繼們。
不過,其中幾人則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陷入了必須自行摸索生產酒品的狀況中。
舉例來說,廣木酒造本店(福島縣)的廣木健司先生也是如此。因為高齡杜氏退休,接下來無人可釀酒時,他只認為:「只能自己釀造了。」
時至今日,居酒屋內常聽聞「飛露喜真是美味」等讚賞,但當時廣木酒造卻是因為不得已的因素,讓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背負起整座酒藏的重責大任,自行開始釀造出這款酒品。
順帶一提,「飛露喜」這個名稱則是由日本酒資訊公司「Fullnet」的中野繁先生所命名,他曾替我介紹過多家酒藏,我與櫻井的緣分也是由他所牽起的。
這些事蹟逐漸孕育出了有趣的現象。
最近的藏元接班人不知為何,都選擇東京農大(農業大學)的釀造學系就讀。原本應該進入早稻田、慶應或青山學院等名校盡情謳歌青春的年輕人們,自己明明也無法參與釀造工作,卻被安排至釀造系學習。想必是因為這些人的家長認為,孩子即使無法成為杜氏,至少也能了解釀酒的基本知識吧。接著,讓孩子到大型酒造或批發商工作一段時間,再回到酒藏。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他們的人生目標並不是成為杜氏,而是繼承酒藏。我在製作《酒藏紀行》時認識的幾個年輕人們,幾乎都走上這樣的道路,近年來漸漸回到酒藏。同時,也有年輕人正面臨了杜氏在下一個年度就可能辭職的狀況。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在非常珍貴的機會下,完成了巡訪酒藏。
所以,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杜氏一一離職,卻又後繼無人。
這是因為杜氏大多來自農村或漁村,每個人都是利用農閒期或無法捕魚的時期前來釀酒,同時也會帶著村落的年輕人同行,這些人就是所謂的藏人。而這些農村、漁村,到了今日也面臨高齡化問題而逐漸凋零,這些人文資產也會跟著日本酒的傳統一同消失。
沒有任何選擇餘地,幾乎所有上一代的藏元早已開始思考酒藏是否會倒閉的問題。
就在此時,看了看他們身邊,有沒有兒子呢?不,就算沒有兒子,也還有女兒。今日有不少女性杜氏或藏元,就是因為那時的變化而來。無論男女,大多都進入東京農大釀造系,或是類似的科系學習。
當藏元提議:「你要不要試著釀造看看?」
通常孩子會回答:「不,沒辦法啦!」
「就拜託杜氏教教你啊!」在父親或周遭人們的鼓吹下,這些年輕人開始與杜氏一同工作一或兩季,也如同海綿吸水般,逐漸學會釀造技術。
這是因為這些年輕人本來就有一定的素養。
其實,就算是杜氏,其一生釀酒的次數也頂多二、三十次。但釀造的過程實在過於複雜,在這二、三十次的釀造過程中,哪一次的結果較好、哪一次較不理想,有時候也無從得知。尤其他們並不會像理科學生般,製作實驗記錄,一切都只能靠直覺。
「今年的氣候條件較差。」
「今年發酵過頭了。」之類的。
每一次的釀造過程都只能仰賴經驗值,對於記錄和記憶的區別沒有概念。像會用粉筆在酒桶外記錄的杜氏,就很不簡單了。
而藏元也無法掌握這個情況。
就如同諸位所知,藏元相當於電視節目的製作人,因此完全不了解釀造中發生了什麼事。
「哎呀,今年的酒不錯呢!」
「今年的酒失敗了。」
他們頂多只能擠出這樣簡單的一句評語罷了。
不過,他們的孩子們就不一樣了。這些年輕人可是將釀酒視為一門學問而努力學習,他們會試著將所有事件化為數據。我因《酒藏紀行》造訪酒藏時,光是看到有酒藏將釀酒記錄輸入電腦,就已驚訝不已。電腦內存有去年的數據,以及今年的數據。僅僅如此,當時的我就認為:「太厲害了!」
但是這些孩子們卻認為:「這些步驟是理所當然的吧!」
也就是說,他們可以一一分析哪個部分較理想,哪裡需要改善。這場革命大概從我結束《酒藏紀行》的採訪約四、五年後就開始了吧。
就結論來說,二○一○年日本酒的出貨量跌至最低點,現在則開始向上攀升。當然,「獺祭」則走在最前方。
日本酒業界就此徹底地改朝換代。同時,不得忽視的,則是周遭的各種環境。
時至今日,酒藏間的感情仍然不融洽。其實,越是在地的酒藏,彼此的感情就越不好。這道理就等同於出版業界中,也許可以和其他出版社的總編輯交情不錯,與同公司的其他總編輯反而就容易交惡,因為彼此可能是搶奪社長地位的競爭者。
同樣的,即使和隔壁縣的藏元關係不錯,卻和隔壁里鄰的藏元交惡,真是無意義的競爭關係。
不一樣的是,新生代藏元就全都是同學。
他們常常會說著:「這不錯嘛!」互相交換資訊。此外,彼此還會利用郵件交換各自的數據。
這又造就了什麼現象呢?日本酒數據逐漸化為雲端資訊了。雖然在日語中,「雲端」與「藏人」發音相似,但卻是不同的事物。
這真是一項劃時代性的突破。以往只存在個人、或是七十歲老爺爺腦中的資訊,卻經由這群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彼此連結、交換資訊、腦力激盪,讓日本酒業界整體素質如火箭般突飛猛進。
除此之外,許多新生代藏元們聽到家長安排後常會認為:
「咦,要我去讀東京農大?可是我還想跟青學(青山學院大學)的女孩們交往耶。」
「農大很俗氣耶!」
「就因為如此,」爸爸開口說道:「我打算讓你去國外留學個一年。」
因此,許多新生代藏元都有留學經驗,也擅長英語。
這又引發了什麼效應呢?
答案就是「酒藏進軍海外」。
無論在倫敦或紐約,當地人都以日語發音的「Sake」稱呼日本酒,而日本酒也漸漸成為當地最新潮的飲料。
這就是日本酒的現狀。
在日本這個國家,沒落了二十年後,第一個重新打下基礎,並進軍國外的產業就是日本酒,而執其牛耳的,就是山口縣的「獺祭」。協助日本企業進軍國外的總司令,竟然也同為出身山口縣的安倍晉三首相,沒有比這更巧合的事了。
我認為這是很值得驕傲的事,甚至大力宣傳也無妨。
畢竟日本酒是日本的國酒,總算是再次復活了。
這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啊!
本文摘錄自:
獺祭:歸零再起,深山小酒造的谷底翻身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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