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側的車門悄悄向旁邊拉開,用事先調好的腳架上的攝影機從車內向外拍攝一番,常常看到路人愕然的表情。 〝這兒沿岸狹長的梯田區堿,可以看到真正的山地農人打穀收割;路上工作歸途的人;負薪和趕羊、帶著狗的人。但穿藍色制服的海防部隊,崗哨甚密,一直注視著動靜,彷彿敵艦隨時會在海面出現似的…〞 那是卅三年前的四月份,我與同伴在花東旅行的時候寫下的,彼時尚在戒嚴中,距離日後我為電視拍旅行紀實節目尚有兩年。 我在凌亂跳躍的字裡行間興味盎然的讀著。現在我大約無法再寫那麼密密麻麻的小字了。 這些記寫在一本友人T編印的冊子叫〈生活筆記〉裡頭,那本子間或在空白格線頁之間,夾印著全頁的黑白照片。多半是T君自己作品,偶也有徵邀來的別人作品,之中就有一張我拍的華西街妓巷。封面一張嬰囡的臉的黑白照片,周邊刺繡了植物和彩虹的圖形。版權頁上註明這個孩子〝48天〞,是T君的兒子,據知爾今已在大學教書了。 〝天色那時向晚,拍不出什麼了。摸黑以後,我們停泊在秀姑巒溪入海口的小村落叫「靜浦」,晚飯後嘩嘩下起大雨,站在低矮的滴雨屋簷下望過小街對面一排淺淺的屋子,人們的活動像舞台劇一樣,那種貧困單調的僻村生活立即跳到我眼前…〞 記得是一家每人收七十元一宿的板房旅店,掛衣架用一根插進牆洞的枯枝。那個晚上,有山地男人、婦女、礦區工人等等投宿,喧鬧得很。 〝五時許,我們在微雨的暗黑中拋開那變得淒涼的客棧,沿溪往海口駛去,幾乎看不到路,suzuki麵包車的前燈照亮前方。遇到三、兩個電魚的歸人,他們帽上的頭燈,反將自己的面影隱藏在影子裡…〞 重讀這些文字帶給我一種影像感、甚至有著溫度和氣味,那是之後十來年田野工作的濃縮模式:離開城和家,短暫漂泊,去觀看、掠捕陌面的、實際不甚瞭然的異地人們的生活。 〝車子走了一段,滑向一旁,拋錨了。我們在黑暗中以手電筒、千斤頂換過備胎。天尚未亮,我知道今天見陽光是無望的了。 〝經過仙女洞的時候停下,我叫小店主人煮麵。如女性器官的巨大石壁前,坐著戴眼鏡的中年和尚,旁邊一個女尼用竹帚掃地。天仍陰暗,大約六點多了。途中碰到山地村落上學途中的中學生,覺得很親切,不過心中感到他們是遲到了…〞 翻過幾頁是落身蘭嶼的記事: 〝我連續三天觀察一個雅美人孤獨而有毅力的造一艘新的獨木舟。從一截直徑約一公尺的木段上,用傳統的手斧取一塊十公分厚的板材的整個過程–先在圓形上切出一平面,以手刻的墨斗彈出直角線來,再切出另外一面。這一切都用一柄斧頭做出,從高處劈下到碎細的砍啄,包含多種操作方法。他有時會用西式的短鋸––只用來鋸短一點。 〝這樣做會浪費許多木料(從一整段樹幹取用之中一個截面而已),所以他帶來一個袋子,把削砍下來的大量木碎片帶回去家用…〞 〝因為缺乏交通工具,地圖上的一小截,就得付出五小時以上的步程。常常你在車上遇見兩個雅美人(那特殊造形和衣物,你必不忘他們的樣子),當你環島一周再回頭時,看見他倆仍在距原地不遠處走著,以不變的姿勢…假使你短途來回,就會遇上他倆好幾次。〞 偶而我也獨自一人步行:〝在陰晦的午後走著,不能做什麼,景色呈現微弱反差,平板的聚集在一片無光彩的綠色上,想起昨天黃昏R君騎著大台摩托車帶我馳騁的時候,蘭嶼島忽然變小了…〞 〝想想入夜後蘭嶼人的生活:空間被黑暗塞滿,夜空漆黑無光,分不清道路、山嶺和海岸,只有聽覺告訴你海潮正拍擊海岸。你周遭變得狹隘而不可親近,有什麼事物擁迫、隔絕著你和萬物,你所見和知覺的只有燭照的那小小空間。 〝我佇立黑暗無所見的戶外,眼睛不自主的眺望遠遠蘭嶼國中校門的幾盞日光燈,這時像珠寶一樣吸引著我。〞 如若我早有自知之明,當時便已應明白自己不適合四處孤單旅行的體質,然而,自那時起的十數年,竟無一反顧的投入那以旅行為形式的人生樣態,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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