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敏顯
每回出門,除了帶皮夾,還得撥電話找手機。
平常那手機像個雞婆,什麼事都插一腳,遇關鍵時刻卻摸魚偷懶,
躲到陰暗角落打盹,要我去叫醒……
之一 這個網路
一甲子前,他和所有的鄉下孩子都買不起積木玩具,只能撿石頭或捏泥巴,去蓋樓房,建碉堡,砌迷宮,築防空洞。
從沒想到,幾十年後的某一天竟然在應邀演講的彩色海報上,看到主辦單位介紹他是──○○古建築研究工作室主持人及國立○○科技大學建築系兼任講師。
承辦人員瞧見他驚愕困惑的眼神,立即致歉表示,資料是網路上截取的。
這就是網路,四通八達的網絡。
接著他發現,不少當過縣市長當過立法委員當過縣議員的,不用再花錢綁樁,好像永遠都可以是現任。
有些職銜早已成為歷史名詞,卻依舊有人被套上省長、省議員、國大代表的帽子,大咧咧地四處行走。
還有企業因為經營不善而破產倒閉,為了躲債逃匿無蹤的老闆或某某家族第幾代傳人,照樣好端端地繼續幹他的董事長、總經理。
這就是網路,四通八達的網絡。
它不但胡亂牽線錯配姻緣,讓人一日為官終生是官老爺,也讓人一旦賺過大錢或繼承大筆遺產,便是一輩子富豪。
最最離奇,莫過於某某人早已作古,在天上的日子加總足以使他下巴的鬍子拖到地面,結果從網路上搜尋的資料,往往持續停留在──「○○○(1920年∼ )」。
啊,多美妙的「∼」符號!彷如大海裡翻騰的波浪,永不止息,朝向那象徵無止境的留白處蔓延,且一再推遠開去。使一位實際只走過六十歲七十歲人生歲月的某先生某女士,持續活了下來。說不定到2120年上網時,他們仍然健在,矍鑠地睖瞪著未來的世界。
網路真的很神奇,任何人不必講求養生忌口,不必早睡早起,不必運動修行,不必跨海覓求仙丹,伸出手指頭按個鍵,輕輕按個鍵,就看到有人長生不老。
這就是網路,四通八達的網絡。
看,這網路教很多人不用研究、寫論文便可以到大學教書,教很多人一輩子當大官當富豪,又讓很多人長命百歲。它搭建了高大的牌樓,懸掛數不清的匾額,樹立數不清的功德碑。
人類,有網路安身立命,而且能夠找到分身替代,真好!
可長久以來,他用十個手指頭不斷地敲打鍵盤,卻無從把握螢幕顯示的文句篇章,將會停留在哪個年代哪個欄位?那些胡言夢囈入駐網路之後,或被覆蓋湮滅,或遭冒充頂替,或攀住網眼夾縫勉強存活供人搜尋,誰也不曾給過他明確答案。
面對這個網那個網,不少人看待它是百科全書,是未卜先知的諸葛孔明,網住人們的眼睛,網住人們腦袋,網住人們心思。逼你像思念情人那樣,思思念念,坐立難安,廢寢忘食。清醒的時刻如此,睏頓的時刻如此,根本等不及對方拋個媚眼,露出酒窩,即展翅投奔。
爺爺說,奶奶說,爸爸說,媽媽說,校長說,老師說,課本說,孔聖人說……彷彿在一夕之間全部過時變盤了。迎面而來的滿眼睛滿鼻子,都是網路說。網路那麼說,網路這麼說。
為了逗你開心,網路會隨時化身一盤供人抽獎的百寶格,戳破或揭開任何一個圖案,格子裡便有各種不同的獎品,不同的驚喜;可很多時候,大家都忘了每一格圖案底下的窟窿,也許窩藏著咬人的陷阱。
如果繞個彎呢?它還是不忘戲弄你。任何人想繼續朝前走去,肯定撞牆,要不就遇到全然陌生的岔路口。
碰上這種關卡,只好悄聲安慰自己,老祖宗說過──雞蛋密密也有縫,更何況它擺明叫網路。
器具一旦稱之為網,理所當然密布著網眼。用來抓大魚的,網眼孔洞大,小魚誤闖仍不難逃脫,甚至回頭把它作為幼兒園冒險練膽的遊戲場。若不幸碰上網眼細密,等著大小通吃趕盡殺絕的陷阱,任誰都要小心應付。其實,操弄這樣的網具,真不如乾脆放光整池子水來得省事。
誰都明白漁人撒出網罟,所網到的並不全是魚蝦,還包括樹枝、雜草、石頭、磚塊,以及很多人隨手丟棄的垃圾。大概只有當了神仙或化為塵土的人,才能永遠在浩瀚的網絡裡自由自在。
不知道網路資訊是否該像食品、藥品那樣,除了標明製造日期,應該訂個有效期限,屆時自動更新最好,至少能夠回收清除。
之二 那個雞婆
每回出門,除了帶皮夾,還得撥電話找手機。平常那手機像個雞婆,什麼事都插一腳,遇關鍵時刻卻摸魚偷懶,躲到陰暗角落打盹,要我去叫醒。
身邊帶個雞婆,有些無奈,但帶了它等於帶了耳朵、嘴巴,夾個算盤,捧著原本藏在腦袋瓜裡的海馬迴,領著小小的智囊團,大可心無牽掛地出門散步、逛街購物。
縱使內急鑽進廁所,也不怕什麼大官或美女突然找來,而尷尬失禮。
人分好多種,雞婆更不例外。當我還領薪水的年代,有個叫摩托羅拉的雞婆,幾乎整天耀武揚威,以為它是我衣食父母,狐假虎威地頤指氣使。甚至在眾人面前,不留顏面地朝我大聲嚷嚷,快去找什麼人,快去辦什麼事。
如果說,自己當年堅守崗位善盡職責,全心全力投入工作,才獲得肯定,不如說,不得不對摩托羅拉雞婆言聽計從的結果。
沒想到隔了很多年之後,已不再領那份薪水而過著自食其力的日子,卻時時刻刻仍有個雞婆隨侍左右。
教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才是手機的隨從和分身,分秒不敢怠慢。每天一睜眼,總得先看它臉色,由它決定給多少時間把鬍子刮乾淨,是否允許我不慌不忙地坐在馬桶上看完一落報紙,或連喝口牛奶都不行。
自己曾經冷靜分析,與雞婆之間該怎麼相處?才發現這雞婆竟是個爛好人,根本分不清好歹是非。
它心情好的時候,常用曖昧語氣留言遞條子,語帶挑逗說:「好久不見,想死你啦!」「辣妹雲集,心動不如馬上行動,客服專線──」要不就貼近耳畔輕聲細語:「大哥,你寂寞嗎?等你來電喲!回電請撥9──。」
朋友警告,只要回撥,立即會有甜美的聲音繼續黏著你,儘管不心動也得付出昂貴的電話費。
另有幾次,身邊的雞婆學那戲台上邊走邊敲打銅鑼的「報馬仔」,瘋瘋癲癲地向我道賀說:「恭喜您中獎一百萬元!詳情請洽xxxxxx。」
雞婆所以叫雞婆,最大的毛病在多嘴,絲毫不懂得幫人稍事掩遮。有人問我人在何處?它往往不假思索即曝露我行蹤──火車輾過鐵軌咯噠咯噠聲響,或是咖啡廳裡醉人的樂曲,百貨公司促銷商品的廣播,或是林間的鳥叫,浪濤敲擊灘岸的聲音。甚至餐廳酒客划拳吆喝,廁所沖馬桶的嘩嘩啦啦……莫不一一據實傳真。
這種手法和情境,跟逼迫一個人脫光衣服,赤裸著身子去遊街示眾,實在沒什麼兩樣。
日常諸多來電中,開口第一句話經常是:「你在哪裡?」一時真讓人分不清對方在問雞婆,還是問我。
有時,邊開車邊察看道路兩旁,仍然找不到明確目標,便含混回說正在路上。對方急了,往往會補一句:「你沒睡醒呀!我是問你忙什麼?」
我據實回答:「忙著開車,忙著接你電話……」但不待我說完,對方就掛了電話。等了一陣,沒等到鈴聲響起,很老實地向雞婆查詢,它熱心提供一組看似熟悉,又覺得陌生的號碼。
我想,既然留有號碼,禮貌上應該回個電話。未料電話才接通,那個言猶在耳的對方,竟然劈頭撂下一句:「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呀,你打錯電話啦!」
更尷尬是正在開會,或口沫橫飛站在講台上大吹大擂之際,雞婆竟然肆無忌憚地朝我腰際猛搔癢,且咯咯笑個不停,那種摀住嘴卻不斷抖動的嘲弄,比真笑出聲來更陰森恐怖,迫使腦袋瞬間當機,忘記接下去該講哪些話題。
我退休時,第一個想慶賀的是終於不用隨時戴著手錶和手機了。因為,再也沒有老闆在半夜嘀嘀咕咕,更不必害怕漏接什麼重要信息了。
既然已經當了手機好幾年的分身,爾後便該輪它侍候我了。從沒想到,會冒出更多的老闆指使它牢牢盯住我。
包括兒子女兒找老爸,老媽找兒子,弟弟找老哥,同事找老同事,太太提醒別忘了買醬油和水果醋回家……。連許多不認識的罩杯美女、地下錢莊老闆、地檢署檢察官、國稅局官員,都要輪番關切我有多寂寞呀!需不需要周轉呀!銀行存款已遭入侵,趕緊轉存指定帳戶才不會被盜領哦!
每一個人都說,反正退休了,總有時間在電話裡多聊聊吧!偶爾錯過約定時間,忘了開機或漏接,接著第二通必然是:「嘿,退休了又沒什麼好忙的,怎麼接個電話都沒空呀!別跩得像二百五嘛!」
許多年前手機剛流行時,曾經見過一則手機廣告,演出畫面是──某個男子身處密閉的斗室,只見牆壁連同屋頂一步步向他逼近,最後就被擠進個很小的框框裡,他卻依舊一手摀住耳朵,始終笑瞇瞇地說著話。
意思告訴大家,縱使被幽禁在最狹窄的空間,若有支手機即能夠與廣大世界保持聯繫,如同身處寬闊的天地。
我想,難不成這是老天爺神諭?告知我們必須有所警醒,人類和未來世界相處正是這般處境。
最近一次高中同學會,我建議大家留個伊媚兒信箱方便聯絡。很多人以為我喝醉了,相繼數落不要以為自己還年輕呀!說說看有哪個老花眼能弄清楚伊媚兒呀!老了就乖乖認分吧!有話直說,手機上設定簡碼,指頭一按,直截了當,天涯海角都找得到哩!
正當朋友數落著伊媚兒的不是,貼身的雞婆就緊趴我胸口,摀住嘴咯咯笑個不停。
那瞬間,幾乎嚇出我一身冷汗,以為多年高血脂高膽固醇的自己,僅僅淺嘗兩口白蘭地,心臟竟然搗鬼。我強做鎮定,才弄清楚不是牛頭馬面敲門,而是某個糊塗蛋撥錯了號碼。
看吧!這一切的一切,全是那個雞婆所陷害。
可它認為年輕的新世代雞婆,才算厲害,不單嘮叨搔癢,還會在光天化日下扒光衣服扭腰擺臀,露這個點露那個點,讓人像個不要命的醉漢,隨時都可能糊里糊塗地闖紅燈跌落溪谷。
我身邊那個雞婆強調,比起新世代那些媚惑人的妖精,它已經非常落伍了,勉強只能算個忠心耿耿堅守本分的隨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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