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運動做便當2之1
紅燒肉不僅是便當的核心,更是家的核心,我想每一個家庭裡一定有一道菜作為這個飲食的核心……我一開始學煮飯就是為了將這核心從高雄老家帶到台北我自己組成的新家來……
我從小是個媽寶。
我媽是個心地很軟的女人,舉例來說,我只要耍脾氣,勞作沒做完一丟跑去睡覺了,隔天早上起床時,嘩啦,非常神奇地今天該交的東西,不管是捏陶土、紙雕、中國結還是端午節香包,保證美美地出現在桌上。而且她只要被我一誇獎就完全忘了那其實是我自己該做的東西,所以我一回家跟她說:「老師覺得妳綁的中國結好漂亮喔,是全班最漂亮的喔。」她就會先害羞地說:「沒有啦,隨便做做而已。」接著開始自我批評哪裡做的不好,最後說:「下一次能做得更好。」
那麼,我可以媽寶到什麼極限呢?我是那種要完全等到我媽把菜煮好,把飯盛好,把筷子湯匙全部端到餐桌上擺好,叫我的名字,我才會上桌吃飯的傢伙,只要一吃完我馬上走人,躺到沙發上滾來滾去看電視,等我爸泡茶吃零食,連一根筷子也沒幫她收過。能這樣過日子,得靠我三不五時誇獎她煮的菜有多好吃才能辦得到,她也才更加努力煮飯,至於我媽煮的飯有多好吃呢?二十年前,騎車環島自助旅行的大學同學來我家住了幾天,直到今天都還在說我媽煮的那幾頓飯有多好吃,是他「生命中美味的想念」,好吃到這種文謅謅的程度。
也就是這種心軟又愛逞強的個性,我媽連幫我帶便當也絕對不想輸人。念國小國中時,我家離學校很近,媽媽會十點多就開始煮午飯,以便十二點之前準時幫我送便當來學校,這是我一天最快樂的時光了,我在之前聯副專欄「不讀書的日常」裡就寫過:「我的便當在班上非常有名,光滑亮潔的塑膠便當盒,像日本人一樣,外頭用一條顏色鮮豔的大手帕包著,打上個大結,再放在一個新穎的藍色便當提袋裡。一打開來,鮮綠的菠菜、淺褐色的煎鮪魚、油嫩的紅燒肉、黃白亮的荷包蛋,每天至少都有四種菜色,美麗整齊地排列在膨鬆的白飯上。」這裡頭有些細節當時沒寫,但此刻可資證明我媽的逞強,我們家是小公務員家庭,每天硬要塞進滿滿的標準四菜一飯,而且有八成以上機率,四道菜當中沒有一道是隔夜菜,全是當天現作的,這樣也實在太驕傲了一點。我看別的同學的便當,人家明明家裡是開貿易公司的有錢人,還不是帶個一道黃黃的炒青菜兩條水煮魚就打發完畢。不只這樣喔,我的便當袋裡除了便當也一定會有水果,削好切塊泡過鹽水的蘋果和梨子,有時候是香蕉或芭樂,不知道為什麼以前的人很少帶水果,但卻是我媽裝便當的標準配備,我想,她心裡一定很得意,只有她會像辦桌一樣全套做好。
另外,便當提袋人皆有之,沒什麼好說的,但是便當明明放在提袋裡就好了,偏偏還要跟日本時代一樣,非綁上美麗的大手帕不可,這是我媽獨一無二的做法,還沒完,我媽厲害的地方在於,大手帕居然每天能換不同一條。身為非常虛榮的媽寶的我一定會把便當全部吃光,這一點倒是很乖,也是給我媽最好的誇獎,(順便告訴她同學都很羨慕我)非常偶然的機會,我沒吃完便當又帶回家,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媽便露出困擾的表情,並假裝哀怨地說:「咦,怎麼沒吃完,是不是現在都覺得我煮的歹吃了啦。」然後下一次就換花樣,改做炒飯炒麵炒米粉或是水餃一類的。
但即使再好吃的媽寶便當有一天也會不想吃,我念高中的時候很少帶便當,這種年紀還在帶媽媽做的便當實在太媽寶了,中午多半吃學校餐廳,不然就訂校外便當,可以想見一律難吃得跟鬼一樣,可是寧願這樣吃,也不想帶媽媽的便當,過這種同伴們一起說午餐很難吃的日子才是高中生的日子。畢業了,離開高雄到台北念書以及工作,至今有二十幾年了,要吃到我媽做的便當的機會少之又少,除了偶爾要從高雄回台北的時候,我媽會主動問要不要帶個便當在車上吃之外,幾乎沒人特地為我做過便當,我其實也不太在意,我又沒幫人家做過什麼,有什麼資格要求人家幫我做便當呢?只有我媽這種人,才會傻呼呼地被我一誇獎,便猛做猛做的,我都二十幾,三十幾,然後都四十幾了,還在問我要不要做便當帶回台北,我可不是媽寶了啊,我都當人家的主管這麼久了,每天在公司都裝出一副臭臉,這樣再當媽寶像話嗎?
這一年來,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決定要過健康的飲食生活,盡可能不外食,於是開始試著自己煮飯和太太一起吃,順便準備第二天上班帶的便當。我自己毫無感覺,但太太某一天忽然有點不高興地問我:「我們兩個人吃飯而已,你幹嘛都要煮四道菜,而且魚啊,肉啊,菜啊也就夠了,非得再煎一顆荷包蛋不可。吃那麼多蛋幹嘛!」我一聽反省了一下,果然她說的沒錯,我煮的菜幾乎是我媽幫我做的便當形式翻版,每星期至少要吃一次這一套,我一坦承此事,太太立刻驚訝地說:「你根本就還是媽寶啊!」
「是這樣嗎?」最驚訝的人應該是我吧!太太!
多想一點更不妙,我試著煮的第一道菜確實是紅燒肉,心裡念茲在茲的就是要重現我媽的紅燒肉味道,紅燒肉的做法當然有許多種,但是我永遠記得我媽在我小時候做得最好吃的狀態,最後將肉湯收到油光黏稠少流動,完整地包裹住梅花肉塊,帶有鮮明晶瑩的焦甜味,筷子輕輕一撕開肉,嘶的一聲熱氣釋放出來,隨之肉湯慢慢地從四周滲進鬆軟又肌理分明的肉絲裡。其他三道菜相較之下比較簡單,欠缺深度,但紅燒肉不僅是便當的核心,更是家的核心,我想每一個家庭裡一定有一道菜作為這個飲食的核心,什麼菜都可以煮得難吃或大人小孩偏食不吃,唯有這一道不行,只有這一道一端出來,就知道這是真的「回家吃飯」了,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我一開始學煮飯就是為了將這核心從高雄老家帶到台北我自己組成的新家來,也成為這個家的核心。
原來我以為自己已經不是媽寶了根本是自欺欺人,我媽那一套完美便當做法,早已深深地刻印進我的腦子裡頭,穩穩當當地成了我人生與家庭的核心。不知不覺之間,我終究是個依靠媽寶的生活型態過日子的人啊,我才不是為了我和太太的健康人生才想學做飯的,潛意識裡是為了模仿我媽做的便當,才學做飯的!我喜歡做便當,甚至做菜這件事,壓根就是我媽給我的童年回憶的再現……其實我是為了繼續當媽寶,才想學做菜的!
原來啊,我雖然已經會自己煮飯帶便當,也會把菜煮好,把飯盛好,把筷子湯匙全部端到餐桌上擺好,再叫太太或朋友上桌吃飯,飯後自動把碗盤洗好放進烘碗機裡,廚房餐桌全部擦乾淨,但終其一生,無論我怎麼想變成不一樣的人,或者乍看之下已經是不一樣的人了……我依然都會是那個不想輸人的媽媽的媽寶吧。
好吧,媽,下次回高雄幫我做便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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