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箱子 記憶的追尋/林載爵 為何一個接掌家族企業的長男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短時一週,長則達一個月之久,等到心魔崩解,他又現身在家人面前? 他在苦惱什麼? 思索什麼? 為何一個美好的臺日姻緣,卻讓日本妻子嘗受一句話都不交談的苦楚? 生命的價值並沒有放棄,愛情的本質並沒有變化,但是外在的行為卻有失常,人生有太多的不可解,連親人都無法知曉。當時稱為顏妙的一青妙,是這對夫妻的女兒,她的父親在她十五歲時因肺癌過世,八年後,母親在她二十三歲時因胃癌也離開人間。年幼時,對雙親的際遇與感情有所困惑,但無法理解,及長,因雙親相繼辭世,更無從深究,而長埋心中。 二○○九年一月某日,一青妙將在東京蘊藏著家人生活記憶,居住近三十年的老家改建,收拾舊物時,發現了一個箱子,裡面收藏著母親整理過的家人來往信件、日記,以及照片、卡片等物品。這個箱子長年原封不動的擱在房子的角落,未曾搬動,如今,在片片雪花飄落之中,塵封的回憶隨著箱子的打開,逐漸恢復,沉眠中的臺灣記憶,也再度甦醒。她想知道的事,想回憶的事,全都收藏在箱子裡,封存於內心深處的記憶之扉重新開啟,岩漿似的濃密感情,不斷滿溢而出。 一青妙透過箱子中的信件與日記,重拾被遺忘的時光,重建未知的過去,從個人與家人出發,最後回到顏家在臺灣的歷史。她的父親顏惠民是基隆顏家建立礦業霸主第三代的長男,母親是日本人一青和枝。她在東京出生六個月後以顏妙的身分回到臺灣,就讀衛理幼稚園、復興小學,十一歲時返回日本,繼續求學、成長,在父親過世後,改從母姓,成為一青妙。 這趟記憶之旅最大的重心是追尋她最親愛但又因為年幼失父而在許多方面感到陌生的父親。他的青春是如何展現的? 他的內心世界曾經有過什麼掙扎? 為何會失去笑容? 為何在逝世之前以絕不交談的方式對待妻子長達年餘? 這些謎團她有將近二十年不曾加以關注,現在,她想認識未知的父親,強烈渴望追尋他走過的足跡,透過箱子中的遺物以及走訪父親的親友,最後他終於逐漸勾勒出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父親形象。 顏惠民出生於一九二八年,以家族企業接班人的位置,自幼受到特別的安排,十歲時就被送到日本受教育,同學多屬上流階級子女。因為同班同學的關係,與日本政治世家犬養毅家族關係極為密切。在學時期被同學形容為「散發著溫和而堅強的氣質」,喜愛讀書,有「大人」之風,「凡事處變不驚,能以寬容之心待人」,並且深受女生的喜愛。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顏惠民的心靈受到強烈的打擊,他跟友人這麼說:「K老師說,你們全是天皇陛下的子民,是高喊天皇陛下萬歲,去慷慨赴義的兄弟。戰爭結束了,你變成戰敗國日本的國民,我倒成了戰勝國中華民國的國民。根本不是什麼子民! 我再也不是日本人,以後不去上課了。」從此當真輟學,過了一陣子,突然開始掉眉毛,最後臉上不留一絲眉痕。一九四七年五月被日本遣返回臺。 一青妙這時候瞭解到,「父親被當作日本人教育,卻遭到否認不再是日本人。父親的自我認同被兩個『祖國』撕裂,這不斷成為父親的魔障。」回到臺灣的顏惠民正打算以中國人的新身分在臺灣重新生活,卻正值二二八事件發生不久,他目睹了國民政府的鎮壓行動,全臺陷入恐慌。一青妙再度瞭解到,「國家、政治、人類……,這一切應該都讓他心灰意冷吧」,相信他心靈上的震撼已是無從想像。兩年後,一九四九年十一月,顏惠民竟然搭上漁船偷渡日本。回到日本的顏惠民再度恢復往昔的愉快生活,他的「顏寓」成為學習院、早稻田時期舊友的聚會中心,他會為訪客準備佳餚美酒。此外,他也迷上登山、滑雪,一年之中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山中度過,這是何等閒適的生活。 一九七○年與一青和枝結婚,婚後返臺繼承家業。然而,再度回臺的顏惠民卻又面臨了另一種壓力。按照親友的觀察,他跟臺灣的生活方式、政治、經濟、親戚等都完全格格不入,他不會講國語,甚至閩南話都不流暢,與兄弟的關係又疏離,心理上倍感痛苦,只好借酒澆愁,經常狂飲,甚至將自己禁閉。一九八三年十月在東京檢查出罹患肺癌,一九八五年一月逝世。 經歷一段記憶之旅後,一青妙瞭解了一個悲劇性的父親:「時代操弄下,被捲入歷史悲劇中喪失自我的父親。被日本拋棄、被臺灣放棄,懷著滿腔空虛,找不到價值觀可循的父親。不向任何人示弱、抱怨,獨自跟內心不斷困鬥的父親。」 對於母親,一青妙則有較多的瞭解。一青和枝美麗、迷人、活潑開朗,自從在銀座與顏惠民相識後,她的命運走上了另一條軌道。她以忐忑之心首先必須融入陌生的臺灣顏家與社會,接著又要包容丈夫因為壓力而產生的乖張行為。雖然一度有離婚的念頭,終究克服了難關。當顏惠民檢查出罹患肺癌時,她承受了人生最大的考驗。醫生與家族決定隱瞞真相,在未知的恐懼中的顏惠民以不交談來對付他所至愛的妻子,然而,她依每天送食物到醫院陪伴,兩人無語相對。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個月,他在交代完後事後,終於開口說話:「和枝,妳沒告訴我真相。我只在乎這件事,沒有別的誤會,我只希望妳一人能把事實告訴我。……還有好多事想做,不是嗎?」此時的和枝無法開口,只能拭去不斷流下的眼淚,這些眼淚充滿了無盡的委屈、不捨與愛戀,這是一位偉大、堅忍的女性的表現。 一口箱子打開了個人命運與歷史轉折相互糾纏所造成的人生悲劇,然而,對一青妙來說,更重要的是,因為記憶的追尋,也讓她開始關切自己的認同。她一度與臺灣脫軌,如今因為這口箱子,與臺灣再續前緣。她開始慢慢、持續展開一段與臺灣聯結的新旅程,從「顏妙」到「一青妙」,再到「臺灣妙」的歷程,正是《我的箱子》所傳遞的另一個重要訊息。 《我的箱子》寫作歷程(聯經編輯部整理/劉姿君譯) 〈關於《我的箱子》〉 聯經編輯部(以下簡稱聯):《我的箱子》是您的家族故事,您會怎麼形容自己的首部作品? 一青妙(以下簡稱妙):這本書,最初是想將母親以日記的方式所記錄的父親抗癌經過,整理編寫成父親的抗癌記而開始的。然而,母親在日記中對父親所流露的感情,使我在感動中發現自己對雙親一無所知。 婚前父親、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兩人是怎麼相遇、進而結合的?對父親而言,日本和臺灣何者才是「祖國」?這許許多多的疑問一一湧上我心頭,讓我強烈地「想多了解父母親」。 於是我下定決心,不要只是整理出一部抗癌記,而是以我的文字親筆重現父親與母親的人生。因此我走訪雙親的親戚朋友,向他們請教了很多事情。我原本從事演員與牙醫的工作,對於寫作是外行,也從不曾向外界取材、訪問過。即便如此,「想了解」的強烈願望成為我的原動力。與幾十個人見面、訪談後,我開始投入收集、解讀大量資料的作業。 在這過程中,我知道了很多過去自己不瞭解的事,也解開了一些誤會。雖然經過多方調查,有很多事情最後依然不得而知。即使如此,我還是完成了一部作品,朝雙親真正的心情我應該已走近了一小步。 在日本統治下的臺灣,父親以「日本人」的身分長大。太平洋戰爭爆發的那一年,父親進入學習院中等科。作為國民義勇隊的一員,父親在疏散地聆聽了天皇親自宣布日本投降的原音擴播。戰爭結束後,「祖國」對父親而言,分成了戰勝國臺灣,即中華民國,以及戰敗國日本。父親因自我認同而苦惱。當他在失意中從日本回到臺灣時,等著他的卻是悲慘的二二八事件。 父親同時是臺灣名門望族顏家的長男,身為顏家財團繼承人的壓力也折磨著父親。他似乎不太想繼承顏家的事業。 身為名門長男,父親因為分裂的自我認同,無法好好扮演這個角色而感到苦惱。這導致父親沉溺於酒精之中,忍受自己痛苦的人生。父親的人生,象徵著臺灣與日本動盪的歷史。透過書寫這本書,我才真正得以理解父親一小部分的勞苦。 因此這部作品是我雙親的故事,也是我個人尋根的故事,同時也可以說是了解臺日歷史的故事。 聯:從《我的箱子》可以深刻感受到您與家人之間的真摯情感,您拜訪家人的眾親友和書寫的過程還順利嗎?有什麼想跟讀者分享的嗎? 妙:我父親生於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若還在世的話,今年是八十五歲。很遺憾地,父親的朋友,多半已不在世,或是生病中。我最想了解的,例如父親為何要偷渡回日本之類的事情,幾乎沒有人可以告訴我真相,讓我由衷為沒有早些請教而後悔不已。 由於父親年幼時期便在日本生活,與顏家兄弟和親戚幾乎不曾一起生活。我曾經向父親的弟弟妹妹請教關於父親的問題,但得到的答案竟是「我完全沒有關於惠民大哥的記憶」、「大概只見過五次面吧」等。這是在一般家庭難以想像的回答。 我感到十分驚訝,也非常落寞,幾乎沒有任何人可以站在近親的立場來談父親。但考慮到父親的一生,既身為十二個手足中的長男,與弟妹年齡差距大,又長期生活在日本,難怪會如此。 儘管父親離世已將近三十年,但他青年時期認識的朋友尚有多人健在。我從這些長輩們口中得知父親是一個別具魅力的人物,感到非常高興。父親有一段時間不好好工作,只知道爬山、每晚喝酒,但對待朋友與夥伴卻有著無限的體貼與包容。父親很多朋友都異口同聲地以「老成持重」來形容他,令我印象深刻,也感到意外。 另一方面,母親可說是祕密主義吧,不太談自己,也沒有留下交友方面的資料或信件。相對於父親,要找到母親的朋友非常困難,除了幾位親戚之外,沒有人能告訴我母親的事,因此我在母親這方面的調查觸礁了。 與父親相遇之前的少女時代、學生時代、粉領族時代的母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性呢?我只知道身為母親的一青和枝。我深感這本書並沒有充分寫出她身為母親以外的面貌。關於這部分,我完成《我的箱子》後仍繼續調查,調查的結果已確定化身為我的下一部作品《母のレシピ》(意為「母親的食譜」),於五月時在日本出版。 聯:您寫完這部作品後,有什麼感想? 妙:我沒有想到,以家人為主題來寫作竟如此開心,但同時也很難受。 首先開心的是,有機會與形形色色的人見面、交談。這樣的時間,是一連串的發現、驚奇與興奮。然而,反覆閱讀母親的日記和雙親的信件時,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移情作用,一想到母親所吃的苦和父親所受的煎熬,便十分不忍,還曾經一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哭著寫稿。 一開始我感到極度不安,懷疑寫這麼多家人的事,會有人想看嗎?但是作品問世之後,得到讀者們「讓我開始思索家人的關係」、「讓我想要了解臺灣與日本的關係」等等感想,我才真的放心了。而且,也有幾位認識父親的人看了書後與我聯繫。現在,我真的很慶幸自己寫了這本書。 只是,對於本書在臺灣出版,我的心情比在日本出版時更加緊張。臺灣現在也有很多顏家的親戚。他們對這本書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老實說我有點擔心。 聯:您想藉著《我的箱子》,傳達什麼訊息給讀者? 妙:父、母、夫、妻、女兒、兒子、情人等,對於身邊這些關係最親密的人,你了解多少呢?我們是不是其實不太了解那些理所當然般在自己身邊的人?對我來說,雙親就是如此。 常言道:「子欲養而親不在」,我有那麼多想知道的事,但遺憾的是,我的雙親已經不在人世了。若讀者看了這本書,因此想要更加了解自己的雙親、丈夫或妻子,想要回頭看看家人的關係,我將感到十分欣喜。 〈我們不瞭解的一青妙〉 聯:您的人生非常豐富,在牙醫、演員、作者等不同角色中輪替,您是否悠遊於這些不同的角色?您可以比較這些角色對您的意義嗎? 妙:我在作品中也提到,我這個人樣樣通、樣樣鬆,什麼都想碰一碰。所以身兼二職還不夠,還要身兼三職,同時扮演牙醫、演員、作家的角色,這在別人眼中也許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但是,對我而言,同時進行不同的事是很自然的。 作為一名牙醫,讓我感到被需要、對社會有所貢獻,我也引以為傲。作為一名演員,在舞臺和電視中演戲,則能過透過徹底融入角色而坦然表現出自己壓抑的情緒。而作為一名作家,則是藉由將心中內在的思考以文字表現出來,讓我重新省視自己,得以保持冷靜。 日文中有「三把箭」的說法,意思是將三股力量合而為一,對我而言,牙醫、演員、作家三者缺一不可,因三者共存才維持了良好的平衡。 聯:您接下來是否有新的創作計畫? 妙:《我的箱子》寫的主要是身為臺灣人的父親。 下次作品的主角,則是母親留給我們的這份食譜。 說到「臺灣料理」,大家會想到什麼樣的料理呢?乾燒蝦仁、麻婆豆腐?不不不,不是的。臺灣料理是更簡單樸素的,而且美味可口,有著日本家庭料理般的味道。 身為日本人的母親嫁給了臺灣人的父親,開始在臺灣生活。她在那裡最先學會的,便是「臺灣料理」。 過世的母親所留下的珍藏食譜筆記,最近才從壁櫥架上出現。一翻開,裡面是「菜埔蛋」、「蘿蔔糕」、「紅豆糕」、「豬腳」、「當歸鴨」等等,每一道都是我小時候餐桌上常見的料理,一連三十七道,無論是哪一道菜,都讓我回想起餐桌旁的家人。 我細細寫下隨著菜香復甦的母女回憶。但願每翻開一頁,都能將香噴可口的臺灣料理送到讀者眼前。敬請期待! 聯:從《我的箱子》中可以知道您有自己喜歡的主題作品,可否說明?並推薦您喜歡的臺灣或日本作者?或作品呢? 妙:醫療方面的小說或非小說作品。 星新一、海堂尊、森博嗣、山崎豐子。 臺灣的作家則是九把刀。 〈一青妙的家族故事就是臺日複雜糾結歷史關係的縮影〉 聯:您怎麼瞭解臺灣和日本的關係? 妙:我認為,臺灣和日本就像姊妹。沒有誰長誰幼,而是有時候臺灣當姊姊,有時候當妹妹。 好比日本三一一震災時,臺灣就當了姊姊,是全世界最支持日本的。相反的,臺灣一九九一年地震災情嚴重時,日本則當起姊姊,頭一個派遣救援隊到臺灣。 既然是姊妹,就難免會吵架。可是,姊妹不會決裂,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能恢復良好的關係。 臺灣和日本在歷史上、文化上,長久以來都互相影響,我相信雙方的關係就好像家人一樣,是無法切斷的。 聯:您希望日本人瞭解臺灣什麼? 妙:凡是曾經到臺灣旅行的日本人,都異口同聲說「臺灣是個好地方」、「臺灣人親切得令人驚訝」。可是,這樣僅僅是看到表面而已。 臺灣走過了極其複雜的歷史。自荷蘭起,歷經清朝、日本以及國民黨政權。而這些都被稱為「外來政權」。無論是哪一個政權,臺灣人都處於接受「統治」的那一方。此刻臺灣的人們也處於複雜的政治環境下。就連在國際社會中,也無法加入聯合國,處境相當不利。 我想是這樣的背景,促使臺灣的人民產生了應該盡可能友好、包容地對待外來客的想法。 臺灣臨近日本,與日本息息相關,但日本的媒體、新聞卻不常提到臺灣。介紹臺灣時,也有著無法以國家稱呼的彆扭尷尬。日本人對臺灣懷有親近感是事實,但年輕一代對臺灣也許並不熟悉。但這並非代表日本人討厭臺灣、或是不感興趣,而是因為二次大戰後,臺灣與日本之間失去正式邦交所造成的,才會導致這種無奈的狀況。 為什麼臺灣的年長者很多都會說日語?為什麼臺灣人對日本人這麼好?臺灣並不是只有美食和按摩。我希望能讓更多日本人理解這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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