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就很遲才能入睡，老家在小鎮上，入夜後相當靜，鐘聲滴答成了舂地的微震，我在心裡重複白天看過的故事書、做過的遊戲，擔憂電影裡沒人性的殭屍會闖進屋裡，但就是不去寫那份一直沒寫完的家庭作業。早上起床好痛苦，永遠睡得不夠。 十三歲以後我念的是全住宿制的學校，曾有一次我醒來梳洗後又睡著了，宿舍同學都去吃早飯、上課，我繼續睡在鎖了門的宿舍裡面，直到第一堂課上完大家才回宿舍叫醒我。
後來這毛病都沒有好，越演越烈，隨著我讀了夜校、在電視製作公司上班以後，我的作息就像栽了跟頭，從沒回正過，我在夜裡工作，平日開會從下午兩點開始約，偶然需要在上午出現的場合我看起來都像鬼，某些比較重要的聚會上，我必定是前天太過緊張而支使著一日未眠的身體出席。
睡眠在我成了一件神秘複雜的事，醒與睡都極難。都說夜裡十一點到凌晨一點是修復肝的時段，一點到三點修復另一個臟器……類似的健康資訊天天都會出現在臉書轉貼上，我想這世界為睡眠吃苦的人一定很多，我們的臟器都過勞。
我們都不在乎什麼時候睡覺了。
我的工作很適合在晚上做，我替電視劇寫腳本，把故事裡的人物安排好，讓他們說話。不過我並不是一年到頭都寫劇本，不寫劇本的時候，「很適合在晚上做」的事，成了追看美日韓劇、看電影，在網路上與朋友說垃圾話，關燈就寢後不時摸出手機玩個小遊戲，想辦法在凌晨四點之前短暫入睡，途中或者起來東摸西摸，跟貓狗玩，再斷斷續續睡到中午，能不起床就不起床。
有一陣子我發現，如果開著HBO，很容易在外語對白的催眠下入睡。過後又有一陣子，我在瑜伽墊上睡著了，燈還開著。我也曾在兩隻貓的推擠下睡著，或者把枕頭擱在床尾，雙腳抵在床頭上睡著了。這是好的狀態。不好的狀態則是，過了凌晨四點，無論隔天有無任何預定，我都會因無法入睡而感到無助惱怒。
我書架上比較艱澀難懂的書，都是失眠時在床上讀完的，把自己反覆摺疊擠壓多次，任由胳臂或髮絲晃盪在床緣，翻來覆去，捲緊手上的書，側左又側右，把臉頰挨在書頁上閱讀。我的左眼近視兩百度，右眼卻幾乎有六百度，閱讀的時候我暫且擺脫了睡不著的困境，臉頰印上書頁折痕。我那張舒適的扶手椅，最後只是用來堆放衣物，閱讀燈則一直擱在床頭。
失眠到天亮，看見的風景都歪斜扭曲，偏偏非常清朗，天空的藍是諷刺的藍，仰頭看，便有被壓倒的危險，我對自己說，我漸漸明白生活的本質是什麼了，等等、真理的光芒稍縱即逝、彷彿日腳隨雲影倏忽消失。當我終於能不帶感情的審視自己，都是在血壓過低，視線模糊的時刻。當我又差點企及那個音符，就是它恢弘壯闊的聲響，把我捲入夢中。
感覺上，是在昏睡很久以後，終於醒來，其實天都還沒黑，大概是午後，我巡視家中小動物完畢，頭重腳輕地出外覓食，這樣的失眠常能造成我很大的打擊，我的病痛總是從失眠出發、又回到失眠，各種情感反應也是以失眠為表現，曾經與朋友歡會，返家後長達十小時無法入眠，聚會很高興，就要花更長的時間才能回復。
我父親也長期受睡眠障礙所苦，但手足四人中，只有我這樣子。其實我與家庭很疏遠，近來父親有意對我示好，示好的辦法是每月匯些錢給我。從小到大，我對父母的依戀只給我帶來各種挫折，最後就成了這樣的關係。但親子間一定有些神秘的業，讓我失眠、讓我用點爸媽的錢。
十多年來我都住在一個很熱鬧的地方，樓下有兩家KTV，午夜過後，Ｋ歌完醉酒的男女在街上喧嘩叫罵，大打出手，我在樓上聽著，才發覺，或許千絲萬縷的情意，總是無奈地歸結在：「不然你現在是怎樣？」、「不然你現在是想怎樣？」這類貧乏、枯燥的質問。
世間情愛，真叫人熱淚盈眶，聽他們執意地迂迴辯論，只是在計較某種特殊情感是否存在，我總是感到衝動，若是能天降神語般對樓下喊話，我想說的是：「別吵了啊。你們並不孤單。」這世界為愛吃苦的人一定很多，大家的臟器都過勞。
大家都不在乎什麼時候睡覺了。
從我的陽台望出去，是對面大樓的窗，這裡的天空只是狹長的一隙，街市繁華，因此夜到盡頭仍不黑暗，天空是淡紫色，睡不著時我總是專心眺望他人的公寓，那�堥C一戶人家的格局不盡相同，有個客廳永遠點著長明燈，一室昏幽的紅光。有些窗內是廚房的流理臺、是放洗衣機的邊廊，登場的住民或揮舞鍋鏟，或晾曬衣物。窗內的人對夜半的視線毫無防備，無私地與我分享生命的片刻。
曾看過許多幕難以描述、奇妙的局面，那是誤闖他人夢境的切面，斷斷續續的膠卷，在對街的窗格裡上演。
我一直記得，某個天未亮的時刻，在燈火通明如白晝的客廳裡，坐滿了男女老少，都穿著正式的外出服，偶然幾個年輕孩子起來走動，似乎也分遞飲料，但沒有人真的吃喝，只是長時間對坐著。
若是為了喪事召集了一大家族，他們穿的不對，大衣有黃有紅，很鮮亮。若是為了全家出國玩，在等著搭車去機場呢？好像也有點可能，不過又太肅穆了，再想想，天亮前在屋裡共聚一堂的未必就是家人……。已經好幾年過去了，我仍猜不透這啞謎。那扇窗裡的裝潢都已經改動過，或許早早換了屋主。
所有失眠的時刻，我並不孤單，不可能沒有人跟我一樣，因為我們、因為大家都在這裡。
盧慧心
一九七九年生，彰化員林人。台灣藝術學院進修推廣部戲劇系畢業。現為電視劇編劇，兼寫小說。曾獲臺北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著有短篇小說集《安靜•肥滿》（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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