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7日 星期四

情之所鍾──美少年的愛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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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07 第307期 | 訂閱/退訂 | 看歷史報份
雜誌文摘 去年夏天,游泳池裡最寧靜的大觀園
情之所鍾──美少年的愛與死
 
 
去年夏天,游泳池裡最寧靜的大觀園
李桐豪╱文
我在一個手機還沒被發明出來的時代唸大學,彼時,假使想和遠在他城讀書的情人說點什麼,得走到住處鄰街騎樓的公共電話,一枚銅板接著另外一枚銅板,延遲著情話的時間。有一回,電話那頭念資工系的情人說:「嘿,不久的將來,你站在電話那頭,我在這,五分鐘,只要給我五分鐘,我就可以把整張王菲《天空》傳送給你喔。」「傳?怎麼傳?隔空抓藥?」到如今,五分鐘下載一張王菲還嫌太長,五分鐘,下載王菲仍嫌太長,餘下的時間猶可驅動電驢,上不三不四的網站駝一部色情短片歸來,同時,坐臥床蹋之上,觸動手機,召喚情人最生動的聲色。當然,只要誰的手機不讀不回就可以徹底一去不回。

文明太便利,網路可以買書,便利商店可以買火車票,游泳池裡可以聽隨身聽。躬身下潛,潛入三米的深藍,耳際響起史特勞斯的圓舞曲,就有《2001太空漫遊》的幻覺;點播陳綺貞,五十公尺左去右回,「我離開你,這就是旅行的意義」,或者,聽紅樓夢有聲書,游泳池幻化成說書亭,我是泳客,也是聽眾。

去年夏天,我在防水隨身裝著一整部劉蘭芳評書紅樓夢。社區露天游泳池,五月開放至九月底,算算時間,黛玉是勞動節游泳池開放那天進榮國府的,甄士隱夢幻識通靈、榮國府收養林黛玉,眼看那裡人弄權鐵檻寺,這裡有人蓋了大觀園,一個章回一個章回地游,游過一個夏天,游過榮寧二府的興衰榮枯,而池畔或坐或臥,大太陽底下三角泳褲,黝黑發亮的肉體大觀園。游到八十回之後,黛玉投水而死,寶釵難產,鳳姐被休,饑怡紅寒冬噎酸齏、凍枕霞雪夜圍破氈……越聽越不對勁,上網查了一下,才知劉蘭芳的版本是根據中國當代作家劉心武《續紅樓夢》改編。

並非專業的紅迷,但張愛玲《紅樓夢魘》併著幾篇高陽、周汝昌的論文看下來,也知劉心武的版本是根據脂硯齋的眉批推敲出來的。《紅樓夢》的版本統共分為兩個系統:一則是高鄂補綴續寫的一百二十回版本,一則較高鄂本早三十年,林林總總的手抄本。《紅樓夢》最初流傳,本來就不是作商業販售用途,中年落魄的富貴子弟曹雪芹追憶似水年華,感嘆青春必然老去,樂園必然消失,故將真事隱去,假語村言,純粹寫來自爽的。老曹根據心境改變,大半輩子刪刪減減,所以有這麼多紛繁歧異,彷彿《九陰真經》的手抄版本流落江湖。

手抄本特色乃書籍上都有自稱脂硯齋的神祕人加注了許多眉批,眉批內容彷彿《玫瑰銅玲眼》裡面的盛竹如OS,或對小說走向加以建議、或對小說人物的批評,脂硯應當是跟和曹雪芹經歷大觀園興衰榮枯的親密夥伴。脂硯能腦補曹雪芹的記憶,故有時在眉批跟他說:「不不不,這一段,你記錯了喔,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比方說賈母帶秦鐘去見賈母,賈母給秦金魁星,脂硯寫:「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追昔,腸斷心摧。」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紅樓夢的創作或修訂,二十二回大家來看戲,她有一條評語就寫:「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秦可卿死亡之謎,也在脂硯的要求而全部刪去。周汝昌有說脂硯齋是老曹的叔叔,也有說是神祕人根本就是史湘雲,彷彿小說人物尋找她的劇作家。這麼多抄手按著脂硯齋的指示,將一本又一本的紅樓夢傳抄出去,喜歡誰看誰不爽,多增加幾個字,刪減誰的戲份,也是有的。

兩三百年過去,學術圈裡爭論哪個版本才是真相沒有定論。大抵世間上的傳奇都是這樣,臨水照花的流言,散開了全是傳說,紅樓夢和曹雪芹是這樣,張老太太的人生版本也是這樣。《紅樓夢魘》最後一頁,老太太說紅樓夢是創作而非自傳,而我以為《小團圓》也是。老太太「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自嘲自己的瘋狂,但多虧那樣一個夢,老太太那幾年在他鄉異國,也得以忍受所託非人的難堪和無聊。

九月初秋的泳池池水已有些冰涼,撲通下水,周身起了雞皮疙瘩。岸上那些漂亮的身體早已穿上衣服陸續離開,徒留落漆斑駁的看台,一座凋敝的大觀園。說書人演說紅樓夢也將到尾聲:賈寶玉成了更夫、史湘雲淪落成乞丐婆,落魄的表兄妹在說書人的慈悲裡再度重逢,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想想沒有什麼比那個更悽涼也更美好的結局了。抄家後的賈寶玉生活窮困潦倒,「寒冬噎酸齎,雪夜圍破�」,他追憶半生似水年華,用性命一個字一個字填出一本石頭記,而身邊的脂硯齋不離不棄,心心相印抄閱批註,「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我在水裡一趟一趟地游著,一字一句地聽著,身體就要溫暖起來。

李桐豪

記者,紅十字會救生教練。高二當糾察隊,早自習升旗第一堂課和最後一堂課可以不用上,可以賴在器材室看閒書,混在一堆志文新潮文庫昆德拉蘇童袁瓊瓊於梨華赤川次郎少年快報是《紅樓夢》。因更小的時候,和阿嬤看過楊麗花版本的歌仔戲,所以閱讀是以許秀年和楊麗花想像的投射,然而曹雪芹的文字終將導致記憶的偏差,此後,每隔兩三年都要重讀,以後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誓言當大觀園外最癡心的檻外人,別無二心。

 
情之所鍾──美少年的愛與死
朱嘉雯/文
在眾多年輕英俊的紅樓美男子之中,賈寶玉永遠懷念的人,將會是秦鐘。不僅因為他和寶玉一同上學讀書,一起淘氣玩鬧,彼此分享少年情事,賈寶玉甚至可以和秦鐘的女朋友智能兒隨興地開玩笑,而秦鐘也不以為意。可知他們之間是極有默契的。

然而他卻比眾人都早離開了寶玉。曹雪芹寫秦鐘這個人物,運用了極為特殊的筆墨,先是透過王熙鳳一雙銳利的眼睛,端詳他的品貌之美。在這位管家少奶奶的眼裡,兩座國公府邸,只有兩個人的長相算是極品。一位是晴雯,鳳姐兒曾持平地說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這是說在大觀園所有女孩子當中,晴雯最是天生麗質。

另一位標誌的人兒,就是秦鐘。寶玉和他初見面的時候,王熙鳳也在場,她見這位年輕的小後生,比寶玉還瘦一點兒,不僅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而且身材修長,比例完美,同時一眼便叫人看出他也是個多情多愁的性格。更有意思的是,秦鐘非常害羞!比女孩子還要靦腆,只見他有點扭扭捏捏地向鳳姐問了一聲好,樂得鳳姐兒直推著寶玉說道:「你可被比下去了!」

不僅如此,王熙鳳還一個起身將秦鐘拉過來,命他坐在自己身旁,很溫柔客氣地問他:「幾歲了?讀什麼書?」把先前講話粗聲粗氣的態勢,一股腦兒都收了。原先在秦鐘還未進來之前,王熙鳳是何等地撒野!她一聽尤氏說道:「這孩子是斯文人,妳想被人家看笑話嗎?」那鳳姐兒立刻連聲放話:「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憑他什麼樣兒的,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給我看看,給你一頓好嘴巴!」

及至真正見到了秦鐘,便不再大聲喧嘩,見手下人回去取了一塊上好的布料,以及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來送給這位少爺當作見面禮,鳳奶奶還慚愧地直說:「太簡薄了!」

如此俊美的少男,連賈寶玉都自嘆弗如,直與希臘神話中令維納斯迷醉的男神阿宕尼斯並肩;如果生在德國,就是令大文豪托馬斯•曼魂斷威尼斯的美少年達奇歐,也不一定可以超越他。然而曹雪芹寫他最美的一刻,卻是在即將嚥氣的時候。那時只見寶玉不顧老太太的反對,匆匆趕去,亟欲見他最後一面,定是要將他的容貌深深刻在自己的心版上,可是馬車卻遲遲未到,寶玉急得「滿廳亂轉」!如此花樣年華的美少年,卻在急切間落瓣凋零,曾使得青春如玉的男主人公何等痛悼!真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及至寶玉趕到秦家門口時,又是急得一腳踏進內室,嚇得屋子裡的女人並幾位年輕的兄弟「藏之不迭」!寶玉更不管他人的眼光,只一見到秦鐘臉色白皙,靜靜地躺在枕上,怕是沒有呼吸了!立刻痛哭失聲,連聲喊道:「鯨兄!寶玉來了!寶玉來了!」一聲聲呼喚,直令讀者感心動耳,盪氣迴腸!

在《紅樓夢》唯美的世界裡,多情多愁又多病的特質,向來只在女孩兒身上展演,曹雪芹從齡官、晴雯、柳五兒,直寫到林黛玉「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每令讀者閑宵自處,無不淚零。然而「美」實則是生命力盡情地展現,它既屬於女子,當然也會在男孩兒的身上充分地發揮。於是曹雪芹也透過美男子的刻畫,讓我們重新體會少年賈寶玉的熱戀與深情。

情到深處,熱突突的人卻死了!那麼故事也就該結束了。可是秦鐘不然,他的溘然長逝又引起另一位翩翩美少年的無限追思。那年,正值賈府的賴管家新居落成。他們的花園也有泉石林木、樓臺亭軒,聽說景緻還頗為動人!賈母遂攜了孫兒、孫女們前往遊玩,陪客當中有一位柳湘蓮,不僅長相俊美,而且唱戲演藝的功夫是一流的,同時還會耍槍舞劍、吹笛彈箏。

柳湘蓮如此才貌雙全,曾經引來世間多少男男女女的瘋狂追求。尤三姐自從見了她,情願洗盡鉛華,專心等候與他共結連理;薛蟠這個呆霸王更是涎皮賴臉地糾纏著他,湘蓮又不好在主人家裡發作,只得隱忍著,提前離席了。

正要走出賴家的時候,卻被寶玉給攔住了。他們倆兒在側廳的書房裡坐下,賈寶玉一開口便問道:「你最近到過秦鐘的墳上去嗎?」湘蓮直率地回答道:「有啊!前幾天,我和幾個朋友到野外遊獵,忽然想起今年夏天多雨,很擔心秦鐘的墳頭不穩,所以策馬前去瞧瞧,幸好沒什麼異狀。回來之後,我又籌了幾百錢,雇了兩個人趕到他墳上去整修了一番。」柳相蓮對於世人都冷情,唯有秦鐘,即使已經化為煙塵,也還能燃起他內心的熱火。

此時賈寶玉卻感傷不已:「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但凡想做點事,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寶玉在這個階段,就像是個迷途的孩子,他還來不及體會愛是一種責任,自有它的重量,那秦鐘卻已如一縷輕煙飄散在春風裡。於是他只能暫時依偎在家族羽翼的保護下,配合著眾人口中催眠的曲調,讓身體輕飄飄地被溫暖而靜謐的夢境暫時緘住。當然他也有期盼,或許終有一天,隨著童年腳步地遠離,將會有一位真正的戀人闖入他私密的愛情花園,為他帶來另一個繁華的春天!

朱嘉雯

一九七二年生,作家,中文系副教授,以寫作珍藏所有閱讀中的美好時刻。著有《這溫柔來自何處》、《玫瑰,在她如此盛開的時候》、《篇篇起舞》、《紅樓夢與曹雪芹》、《林黛玉的異想世界》、《唯有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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