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初夏甫到美國華府留學的我,被一個重複播放的電視短片吸引。一位男孩騎在父親的肩膀,佇立在刻有幾萬個陣亡官兵姓名的越戰紀念碑前。兒子問爸爸:「我們打贏了嗎?」一段沉默後,又問「那我們為什麼要去打呢?」影片嘎然而止,餘音迴盪不已。
面對美國逐漸深陷越戰泥淖、國力大幅耗損、反戰情緒高漲的情勢,一九六七年十月,有意角逐總統寶座的尼克森在知名的《外交事務季刊》(Foreign Affairs)發表「越戰後的亞洲」(Asia After Viet Nam)一文,主張改變美國派軍到處作戰的傳統思維,雖仍維持對盟邦的安全承諾並提供核子傘保護,但要求亞洲各國應擔負起更多自身的防衛責任。此等思維遂成為擔任總統後,「尼克森主義」(The Nixon Doctrine)的濫觴。
今日的美國經歷十餘年伊拉克及阿富汗戰事,又遭逢全球金融危機後,國際影響力下滑。歐巴馬總統以多邊合作,取代小布希總統時期介入先制的單邊主義,對照尼克森總統以和解代替對抗的外交政策,時空迥異,卻有異曲同工之處。
美國白宮今年二月發表《二○一五美國國家安全戰略》,雖仍宣稱美國要以實力展現世界領導權威,也重申持續強化「亞太再平衡」政策,但同時主張「與有能力的夥伴共同領導」。近年來,「賦能盟邦」(empower allies)這口號用的真好,其實就是要友盟國家分擔更多風險與成本。
越戰期間,尼克森主張打破中國孤立,進行「關係正常化」,既可以緩解中國援助越共的壓力,又可以拉開聯合中國對抗蘇聯的戰略格局。如今中國經歷卅餘年的快速發展,實力已經遠勝於當年毛澤東、周恩來時代,足以與美國分庭抗禮。
習近平前年在印尼提出「亞洲基礎建設投資銀行」的構想,接著揭櫫「親誠惠容」的周邊外交工作方針,去年更在上海舉辦的「亞洲相互協作與信任措施(亞信)會議」第四次高峰會上表示:「亞洲的事情,歸根結柢要靠亞洲人民辦。亞洲的問題,歸根結柢要靠亞洲人民來處理。亞洲的安全,歸根結柢要靠亞洲人民來維護。亞洲人民有能力、有智慧通過加強合作,來實現亞洲和平穩定。」
中國版的亞洲新安全觀,加上為支援「一帶一路」政策而成立的亞投行,都有將美國排除在外的隱喻。
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奈伊(Joseph Nye),今年出版新書《美國世紀結束了?》(Is the American Century Over?),當然論及中國之崛起,也引發政學界的大辯論,尤其是書名中的「問號」本身就有不言可喻的意涵。雖然奈伊的大哉問,短期內不可能有共識性答案,美中兩強「新型大國關係」經略的重心,明顯聚焦亞洲。
台灣位於亞洲大陸的東方邊陲,太平洋的西方前沿,是海權與陸權勢力交會之地。然而,因為綜合實力相對弱勢,既不能不考慮美國「賦能盟邦」對我們的角色期待與成本代價,也不能輕忽中國大陸「亞洲事亞洲人管」所可能對我們的箝制力道與包容條件。在美中對局間,台灣奮勵圖治,可為兩方爭取之槓桿,台灣黨爭虛耗,則為雙邊嫌棄之彈丸。
西貢淪陷倏忽已四十載,忠奸恩怨,俱往矣,殷鑑冷酷,不由人。亞洲再度徘徊在強權爭鬥的戰略移轉進行式中,深思現代版的「越戰啟示錄」,我們台灣又怎能不戒慎。
(作者為淡江大學戰略研究所助理教授、戰略暨兵棋研究協會理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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