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美貌與體力都會過期。愛情與智慧的賞味期限更是嚴苛，往往一次錯誤的判斷，代價就是一生……山居環境舒適，鎮日鳥叫蟲鳴，空氣清新，唯一的難處是吃東西比較不方便，附近沒有餐廳，最近的便利商店遠在十公里之外，買瓶鮮奶都得搭公車前往。遠離塵囂，生活清幽，漸漸地連飲食這種事情都跟著清風明月起來，彷若只要還剩一口氣，能夠呼吸，便是生命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的無盡藏。
2011年日本海嘯發生福島輻射外洩事件，隔了幾年，朋友好心告誡為了身體健康，不要買輻射之後來自日本產地的香菇，因為菇菌類最會吸收輻射物質，任何以香菇提煉的醬油、香菇精、香菇製品最好全部避免購買。
我屈指一算，心想還好，我家都是過期品，任何從日本來的食物，都遠在2011年之前很久很久的時間。
最長壽的是一瓶日本原產銀杏。那是2004年帶著兒子去日本北海道旅遊時，禁不住導遊的熱烈推薦，花下重金購買預防老年癡呆症的保健品。
那時候家裡的經濟已經不甚寬裕，但為了在家族旅行中保有面子，硬是湊出我和兒子的旅費，參加這趟旅行。一路上，儘量在跟團旅遊的三餐中吃飽，不買其他零食，也不敢給三歲多的兒子買任何玩具，他看著別人家的小孩到處吃到處買，偶爾也會央求買個紀念品。直到第三天，在有著一片高爾夫球場般綠地的度假飯店中，我終於買了一顆印有哆啦Ａ夢圖案的小皮球，在晚餐前的夕照時光，與兒子一起在草地上踢球。
這趟旅程的導遊，是個口才非常好的年輕人，行程的最後一站，難免帶大家去買點「伴手禮」。他大力推薦銀杏的功用，並且保證：「在日本買最便宜，一瓶只要五千圓。在台灣買不到這個價錢。」
通常我們在國外旅遊，入境隨俗，會用當地幣值計算所有開銷。這位導遊之前帶著我們出入任何遊樂場所，也都以日幣金額，預先告知門票、餐飲等等的消費。因此，我估算了一下，日幣五千圓的銀杏，合台幣大約一千五百元，還在我能力可以負擔的範圍之內，這一趟，沒買什麼東西給導遊捧場，那麼就買一瓶銀杏吧。
沒想到，結帳的時候，當服務員將刷卡單拿給我，赫然發現，一瓶銀杏的消費金額是日幣一萬六千圓。當時站在櫃台前，等著簽名的我，整個人傻傻愣住。
笑瞇瞇的導遊與服務員就站在身邊，後面還有一堆阿公阿嬤排隊等著結帳，我能在這個時候拒絕這個買賣，退掉這筆帳單嗎？當下心頭彷如刀割，痛到最高點。導遊說得沒錯，一瓶銀杏確實只要五千圓，但是他沒有說清楚，不是日幣五千圓，是相當於台幣五千元。我是個買東西超過台幣一千元，都要考慮半天的人，這輩子，從來沒有買過這麼貴的東西，這張刷卡單一簽下去，簡直像是武俠小說中被人挑斷筋脈，完全廢了武功。但是，在那個眾人圍在身邊，恭賀彼此戰利品的時刻，我完全沒有勇氣說出「退貨」的字眼。
這瓶「五千元」的銀杏就跟著我回到了台北，不敢跟孩子的爸爸說花了這麼多錢，只能善意提醒他銀杏的重要性，希望他每天吃幾粒保養身體。他自認身體健康，沒有必要預防老年癡呆症；我則因家事忙碌，常常在接送小孩上下學又打掃住家洗衣燙衣做完三餐之後，累到連飯都吃不下，更別提補充營養劑。
這瓶銀杏的保存期限是2007年6月，一轉眼，當我在冰箱重新發現它時已經是2009年，過期兩年。我打開瓶子察看，粒粒完美如初，時間與感情彷彿都停留在晶瑩飽滿的膠囊裡，停留在2004年以為幸福美滿的家庭裡。我拾取一顆吞下去，毫無異狀。我告訴自己生命還沒有壞掉，瞧瞧冰箱裡保存的銀杏，雖然過期兩年，外觀與內容都沒有變化，只要我繼續小心維護，好好珍惜，我所渴望的幸福家庭就會像銀杏一樣圓滿，即使遠遠離開了賞味期。
往後幾年，這瓶銀杏跟著我搬家，換冰箱，實際生活的歲月不斷超越瓶身上的保存期限，我始終捨不得丟棄。總以為我可以吞下它，就像我默默承受生命中許多的艱辛與難題。然而在無聲的吞嚥中，忍不住有一點點恐懼，吃下過期五年的銀杏，是企圖用肉身來挑戰愛的極限嗎？外表看起來毫無變化的膠囊，琥珀般的光澤，是否真能鎖住四千萬年松科松屬植物樹脂的精華，保證永恆的愛情？我的慳吝與固執，不止寄託在一瓶銀杏裡，更奉獻在一段十八年的婚姻與愛情裡。因為捨不得，默禱著就這樣擁有吧！讓無法丟棄也無法吞嚥的生命，停留在不斷過期的光陰裡。
2014年搬家前夕，和一群鄰居媽媽們登山，閒聊中提到了如何處理過期食品，我說出了銀杏的故事。有人問：「這麼多年，這些膠囊不會溶化，黏在一起嗎？」我回答：「不會，我定期都會拿出來搖一搖，聽到碰撞的聲音，表示這些膠囊都還是好的。」鄰居媽媽們笑了：「過期這麼久了，還是不要吃吧。」
「是啊！我也這麼想，昨天終於決定把它扔了。」我說。
這時候，有一個鄰居媽媽說：「其實，如果膠囊裡包裝的是粉狀，而不是液狀的保健藥品，在膠囊的保護之下，是不會過期的。」
聽她這麼一說，我又產生猶豫，是不是該到社區的資源回收場，把這瓶銀杏找回來，不要輕言放棄。
「算了吧！丟掉了，就過去了。」大部分的鄰居媽媽都這麼做出結論。
擺盪在棄與不棄之間的銀杏，終於結束了它與我之間十年相伴的情誼。在吞下去或不吞下去的生命苦難中，銀杏的存在，彷彿扮演著一種夢幻的期待，服用它，預防疾病，癡呆遠離，幸福來臨。然而生過病的人都知道，這世間沒有一種偏方能夠治癒所有的病痛，身病與心病，從來不存在真正的解藥。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是複方藥箋，其中一個配方失誤了，接下來的化學變化，是治命還是致命，沒有人可以預測。困處於膠囊裡的感情，就像被詛咒的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準確說出預言卻沒人相信。究竟誰能決定，擁有或遺棄？過期銀杏，用它冷漠靜止的不老之姿，緩緩抗爭著我的自欺。
過期食品對生活散漫的我而言，是家常便飯，曾經吃下過期的豆乾，兩小時後開始腸絞痛，以為是自己神經緊張，加上神經衰弱，逕自倒一杯紅酒飲盡，心想快快睡著明天又是新的開始。沒想到半夜開始拉肚子，慶幸，沒有伴隨嘔吐，這代表著案情並沒有那麼嚴重，趕緊睡著便好。也曾經喝下微微發酸的薏仁湯，因為煮薏仁要花上好長的時間與工夫才能熬煮出黏稠感，心頭又是一陣對金錢與時間的不捨，揣測這件事也沒有那麼嚴重，吞嚥時只是口感差一點，可能是自己的唾液太敏感，習慣了也就自然了。不料這次反應更快，一小時後開始嘔吐，把中午吃的青菜番茄全部吐出來，馬桶裡紅紅綠綠好壯觀。還好，沒有拉肚子，心裡又想，只是吐一吐也不會致命。
在我的經驗中，米類製品經過冷凍再解凍，如果包裝緊密，口感的影響不大。我吃過最難吃的解凍食物，是法國麵包。新鮮的法國麵包外硬內軟，像個冰山美人，一旦成功克服乾硬難嚼的外表，會發現它的內心如此柔軟，如此甜美，而有意想不到的美味。但是冷凍之後的法國麵包，會產生一種奇異的化學變化，變得外軟內硬，雖然顏色依舊陽光如昔，但是酥脆的烘焙外層，卻成為軟黏的膠帶，撕也難撕開，原本應該是綿柔的麵包內裡，吃進嘴裡像是重組餅乾屑，碎碎澀澀，好難吞嚥。
有時想想，年近半百，人生歲月中難以吞嚥的經歷何其多，還不是咬著牙全部撐過去了。過期的食品又算什麼？長期貯存在攝氏七度或零度以下的永凍層，食物比我還堅毅，還能忍受寒冷。我的意志力，彷彿也和這些過期食品締結了盟友關係，每一次看到遙遠的保存期限數字，或者凍到分不清楚是貢丸或是滷蛋的圓形物體食物，我還是會一口接著一口，把它們慢慢吃完。
人到中年，美貌與體力都會過期。愛情與智慧的賞味期限更是嚴苛，往往一次錯誤的判斷，代價就是一生。也許，只有散漫的天真不會過期。那些振振有詞說出：「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沒想到！」諸如此類的天真，永遠都是讓人憐愛寬恕的正當理由。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並羨慕那些還能擁有天真的朋友，在人世間擁抱著自己心安理得的美好慰藉。只是，過期的大嬸已經錯失了所有選擇的機會。
情人曾經送給我印著肖像的美麗巧克力，保存日期是2015.02.04。但是賞味期限還未到，他已經遠離。中年之後再談戀愛，雜質特別多，歲月淘不盡的砂礫，在一次次過期食品中得到驗證。辛苦吞下去又如何？那人只是沒有坦白對妳說：他從來不吃過期食品。
愛情，像食物。想要永久保存，也許只有放進冰箱裡，急凍，永嘗鮮。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