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簡單而隆重。他長袍馬掛,我鳳冠霞帔,還備了轎子,為我在另一區找了個農舍落腳處,再從那兒迎娶,敲鑼打鼓的,張燈結綵,點了數百個燈籠,好不熱鬧。他竟來得及邀請附近多個王國的代表來參與,我就看到幾個腰插吉利斯(Kris)的馬來蘇丹親自出席,送來黃金犀角象牙錫壼珍珠之類貴重的禮品。我偷聽他們講的馬來話,發現口音很怪,不好懂,好像談到萊佛士,巴答維亞,或類似的發音。然後一個有點像印度人的馬來人穿著比較普通的,眼帶殺氣。講話很大聲,一直偷偷放屁。我聽到他自稱是鴨都拉,有一位馬來書僮跟著他,備好鵝毛筆墨水瓶筆記本,讓他隨時可以塗塗寫寫。他愛吃肉,烤豬肉一人就吃了一大盤。
還有幾個有錢華人模樣的客人,絲綢袍子,瓜皮帽,一面大口吃東西一面用福建話在那裡談生意。什麼生意?茶葉,陶瓷器,水果,米糧,牲畜,人。
雖然我那時也一心想回到部隊去,也搞不清楚究竟為什麼會跑到這地方來,但那氛圍讓我不好意思說要離開。他真的很開心,而我,有一種不想讓主人失望的心情。
想為他做一點事。任何事。想讓他開心。就像個熱戀中的女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飲料裡頭加了什麼。他的部屬對他也是百依百順的,像蜜蜂螞蟻那樣。
婚禮延續了好幾個禮拜,像蜜月那般長。白日都是不同的飯局,有的客人住得遠,就晚到。譬如有個叫火磨沙的地方也來了一艘船,一個姓傅的胖子客人他就很重視,那人來時插腰立在舡舯首,不可一世的樣子。夫君說那是他的遠房堂弟。還有來自廖內群島、婆羅洲,甚至支那的客人。支那來的客人竟然是個瞎子,身著長袍,拿了根竹杖指指點點的,驚險萬分的在助手攙扶下下了船,但一縱身竟準確無誤輕巧地坐在為他預留的大椅上。這個人和姓傅的胖子見面時竟然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兩個大男人,真是的。接下來的十幾天也都形影不離,互相磨墨賦詩,旁若無人。有的客人住幾天就走了,那一般是住得較近的客人;但那些遠方的客人有的竟一住個把月。我們的婚禮都結束了他們還不走,好似要長住下來似的。那兩人住了一個多月,道別時也是生離死別般依依不捨。我還沒看過感情那麼好的男人,我們部隊裡同志間感情再好也是有保持一定距離的。
婚禮還沒完全結束我就懷孕了,奶頭發脹生疼,他則一臉得意。我覺得那時我真是傻乎乎的,幾乎完全不記得自己是革命女戰士了,一心想討好他,好像那些封建時代的傻女人。但我才認識他多久呢?初夜的痛是真實的,真是個粗野的男人啊。但其後他變得溫柔,可是他的體力實在是驚人得好,傢伙也燙得很。要不是懷了孕,我每晚都給他弄得死去活來好幾回,第二天別說起不來,能醒過來就不錯了。渾身痠軟,四肢無力,頭暈,渾身發燙,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
客人漸漸散去,我肚子漸漸大起來,有三四個小姑娘小心的侍候著,一個叫小紅的特別精明幹練,兩道劍眉凜凜然。
懷孕後身體常發熱,肚子裡有一團火似的。肚子越大越浮躁,每天都要喝很多冰水、泡冷水浴,吃一些特別冷的食物。
後來發現有的晚上他們會整批人從村莊各處集結,換上夜行衣出去,到黎明才回來,常常身上還帶有傷痕血跡。回來時他目光也變得不一樣了,有一股殘存的殺氣。他們每每帶回一大包一大包的東西,有各種珍貴的南北貨,中草藥,有黃金白銀,錢幣、寶石。但有時是一頭豬一頭羊,嬰兒,少女。也有過帶血的包袱,打開來是幾顆人頭在地上滾,說那都是些惡徒、山賊、海盜、叛軍、採花賊之類的。他們是在替天行道,甚至還抱養他們的遺孤,扶餘繼絕。養大了好保家衛國,懲奸鋤惡。
大半年左右他們會從大海裡撈起一頭鯨,說夫君在海面一掌就把牠擊斃了,讓牠自己浮起來。吃不完的肉醃起來,油煉了儲存點燈;也獵象、虎、熊、豹,但那不用他親自出馬,交給村中的獵戶即可。
有時扛回幾隻長頸鹿,脖子的肉特別好吃,但銅鈴般的大眼很會流淚。鴕鳥、袋鼠還蠻常見的,烤了吃。也吃斑馬。河馬、犀牛。鱷魚的皮很有用處,肉很硬的。再則是沼澤巨龜,大殼可以做腳桶臉盆,也非常耐用,不怕摔。那院裡就有好幾十個。大廳牆上還釘了張綠色的皮,說是隻老妖的,剝了皮也死不去,給關起來了。
自我懷孕後,他們就不讓我看那些血淋淋的東西了。但異獸他還是會抓來向我炫耀。譬如鳳,就是野雞嘛,我們常吃的。但羽毛實在太漂亮了,拖著長長的華麗尾巴,幾乎是手到擒來的。我常為牠們求情,有時他也看我情面放了。譬如龍,他養了幾隻火龍,平日無事就縮小了附在巨劍柄上睡覺,我還以為是小蜈蚣呢。用著牠們時再把它喚醒。另一種異獸,他笑瞇瞇的捧來讓我猜,身上都是五彩鱗片,四隻腳,頭像龍又像獅,大鼻圓睛,渾身散發出火光──妳一猜就猜到了。沒錯,是麒麟。原來那麼小隻,他說全身都是骨頭,不能吃的,也沒什麼用,吃金吃銅吃鐵還吃錫,很不好侍候。神州抓來的,還得遣人到原處放生,以免影響人家國運。
那時我就該知道我嫁的是個強盜頭子。但那時他們說什麼我都信的,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不存一絲懷疑的念頭,就像夜裡無夢那樣。也不會想家,想親人,想戰友,心心念念都是夫君和他的部族,一心想為他多生幾個孩子。
這些年方慢慢了解,多半是她們給我準備的那些食物的關係。別說婢女們,甚至夫君也不與我共食,她們總要另外給我備一份食物,小心侍候我吃完,理由是育母。
抓來的孩子也非常溫馴,非常的聽話,目光柔和而空洞,從來不找麻煩。他(她)們被分進不同的群體裡。這裡有自己的學校、醫院,學校給孩子讀的都是中國古書,我記得只有《周易》、《老子》、《孫子兵法》和《三國演義》這幾部書,我們臥房裡就有全套木刻大字本的。
我小時也讀過幾年書,《周易》、《老子》、《孫子兵法》看不懂,但我家有一部被老鼠吃剩半本的《三國演義》,我記得第一回就是「關雲長單刀赴會」,但我夫君日常愛翻閱的《三國演義》卻沒有這回。好奇心驅使下,我仔仔細細慢慢的把它從頭到尾讀了兩遍。妳猜我發現什麼?這部《三國演義》是用曹操的觀點寫的,諸葛亮、周瑜、孫權、劉備個個都像笨蛋,關公張飛更不像有大腦的。裡頭還附有大量的曹操的詩、文、畫、墨寶。夫君對曹操的字也是讚不絕口,我們房裡牆上就掛著曹操的〈求賢令〉,夫君說是極珍貴的曹操手跡,他口授筆畫的教我一字一句的把它背下來。到今天我還可以背誦大半:
「昔伊摯、傅說出於賤人;管仲,桓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汙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聲著于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
我有沒有告訴妳,那裡上上下下都用毛筆寫字。那些年閒著,我天天臨曹操的字,染黑了一池又一池的水。那字體像小鳥在飛翔,夫君說,那古老的書體叫章草。
然而他閒的時候並不多。畢竟是一國之君嘛。
後來回到部隊,我都用那一手工整的曹操體小字幫戰友謄寫名冊、檔案,甚至幫老金謄抄手稿。他們歡迎我幫忙做事,但不喜歡聽我提到什麼曹操。
那些年他們頻繁的出襲,夫君駕馭巨劍,虎虎生風。有時一去十天半個月,剛開始我真的嚇到晚上睡不著,擔心他們再也回不來了。小紅十分淡定,她安慰我說:「別怕,妳不知道他們的能力。」
每次回來後他都渾身發熱,在房裡踱來踱去。一雙手更是燙得嚇人,碰到柱子直接就留下深深的焦黑指印,久久仍冒著煙。天井裡挖了個大水池,平日都以竹筒注滿山泉。他回來後都要到水池去泡半天冷水,身上的熱氣才會逐漸散去。散去後,他會邀她們去泡澡,一大池水都變成滾燙的熱水了。
但有一晚,他們出去後不久竟有敵人來襲。那是個明亮的夜晚,月又大又紅。原以為是什麼大鳥呼的飛過來,看清楚些,原來是幾個披頭散髮的女人頭,伸出狗一般的舌頭,一會高一會低的昇昇降降的飛著(沒錯,是pontianak,我也沒想到會親眼看到);滿口尖牙,嘴裡還發出一聲聲哨子似的尖叫聲,好似在呼朋喚友。聽了真的會牙齒發麻,腳軟。她們脖子下方掛著一串彎彎曲曲的腸子,飛行時有時會勾到樹幹,頭會重重一頓,像走路時腳被樹根絆到那樣。就在我抱著大肚子嚇到說不出話時,只見小紅從她髮髻裡拔出幾根針,纖細的手揮動幾下,噗噗數響,那幾個飛頭就被釘在不同的樹幹上,刃柄插在眉心上。頭兀自扭動著,腸子亂甩,嘴裡罵著馬來語髒話,更死命吐出長長的舌頭、呸呸呸亂吐口水。但沒多久,就看到刃口發出火光,飛頭慘叫著熊熊的燒起來,直到燒盡。小紅手再往林子揮幾揮,林子深處不同地方發出慘叫聲,爾後這裡那裡閃起火光,然後歸於寂滅。然後林子瀰漫起大霧,月亮不見了。霧中隱隱有刀械碰撞之聲,有閃電般的火光明滅,但那晚就再也沒有異物飛進來了。
那一夜,小紅佇立在中庭如一把發光的劍。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好些家戶都有高手勁裝立在屋脊上待命,但完全用不著。
黎明前,部分出去的人接到飛劍通知,提前趕回來了。
他們傳來口訊說,已探出是誰所為,王盛怒之下,已親自趕去廖內群島一把火把那幾個小國給滅了。
第二天小紅收回一百多根金針,大太陽下專注的擦拭了大半天。「三百哩內的pontianak大概都毀掉了。」她淡淡的說。
事後檢討,王怒不可遏,怎麼會讓敵人越過他們設下的重重屏障闖入。林中的守衛又為何沒攔下來,理當處死──但他們其實在奮戰中被敵人殲滅了。
研判敵人是衝著我腹中胎兒而來,雖然老巢已被滅,但難保不會再來犯。因此在我胎兒出生前後,王和他的護衛都將親自坐鎮。也在百里內布下更嚴密的陣式,聽他們竊竊商議,將運用祕術讓來人永遠也無法抵達,永遠處於「將未」的狀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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