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女人通常很難 manage。男人會覺得:擁有這樣的女伴值得炫耀,可「維修成本」太高……
幾個後中年前老年的男子在BAR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我在82年的時候回台灣做了幾年的客座。」退休的前輩論起以往,總是興致盎然,話匣子不停。
「一開學就體驗了二地文化的不同。我記得大一上的第一堂課是『圖書館學概論』。一教室黑壓壓五十幾個學生,超過一半是北一女的。你問我怎麼知道她們高中念哪裡的?因為她們都穿著校服來上課哩!」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那青春的美好年代喲,他想。椰林大道、迎新舞會,還有郁郁青青的振興草坪──夢裡那些初戀的女孩們,就是這樣,一襲襲奔放的綠浪般,越過奼紫嫣紅向他湧來。
前輩繼續說著:「為什麼上了大學還要穿高中的制服來上課?這跟美國的大學很不一樣──他們根本沒有制服。我試著問了幾個女生,也都不得要領。我自己的猜測是跟安全感有關:初來乍到,穿上熟悉的行頭,成幫結派的,感覺有個照應。」
所以還是怕寂寞的脆弱與安全感的需求在作祟。他想起大學時代那些撞開他心簾的綠衣女孩們:低頭玩弄髮梢的她,靜靜坐在牆邊的她,無言卻只淺淺地笑的她。考上第一志願的女孩們還不太懂得化妝,穿得也保守,但少女的馨香仍然不可遏抑地從袖口露出的手腕、領口露出的頸項,還有運動鞋與牛仔褲管間白皙的小腿漫溢出來。
就像紀伯倫《被折斷的翅膀》所描述的,「當愛情用它神奇的光芒打開我的眼睛,用她火熱的手指輕撫我的心扉時,我才十八歲。她用美麗喚醒我的靈魂,引我進入高尚情操的天國。在那裡,白晝像夢一樣美,夜晚像新婚一樣甜。」
十八歲,大一的我,剛被成功嶺暑訓操完光頭的我,被初戀折磨的我。我們有誰能夠忘記「那用愛情把青春從沉睡中喚醒的第一位少女?這愛情,猛烈而溫柔、辛辣而甜蜜、痛苦而甘美。我們中間的哪一個,不如癡如醉地嚮往那包容著淚水、眷戀、不眠的時刻?」
通常少年們第一次選中的都是中規中矩、感覺比較「安全」的女孩,他想。這跟經驗豐富的成熟雄性動物不同:老亞當們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雌性的外表。雖然明知這軀殼的美麗,需要無數化妝護膚雷射節食的持續努力;明知一旦求偶儀式完成,婚姻生命的基調依然是柴米油鹽生老病死,可那千萬年的生殖本能,還是會驅動自身去尋找最有性吸引力,也就是最具有「最佳基因傳遞」可能的對象。以世俗的形容詞來說,就是「五官對稱」(表示較好的協調性)、「輪廓深邃」(基因可能相距較遠,有利產生變異較高,抵抗力強的後代),以及「前凸後翹」(胸部發達有利哺乳;而較大較圓的骨盆腔有利孕育後代);而用男人的話,就是「水」。
水女人通常很難 manage。男人會覺得:擁有這樣的女伴值得炫耀,可「維修成本」太高。「難 manage」,嗯,照字面直翻,就是「很難管理的女人」。他想,太好了,當初不曉得是哪個憤世嫉俗的羅密歐,硬是把愛情和企管學理扯上關係。
「可是他們不是都說:愈難管理控制的對象,挑戰的難度愈高,對男人更有吸引力嗎?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case,成功以後的滋味不是更加甜美?」
這個純粹是「學院派」的想法吧!他想。每個人都會做成本效益分析,男人尤其如此。都說不登珠穆朗瑪峰枉做地球人,可到底有幾個人成功達成了目標?傷亡率超過40%耶!仰之彌高的女人,雖然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但想想那山腳下的纍纍白骨──這代價也太高了吧?因此,在歷經一番滄桑顛躓的求偶遊戲之後,我們還是會回歸到「娶妻取德」的常軌。
而十八歲的「愛情少尉」們選的那種「有點濕度又不那麼水的」,正好。
「但是,如果說已婚的愛情老士官長們明知『安全』的女人會是更好的妻子╱配偶,可還是不由自主地被辣妹吸引呢?」
這就像……抽菸喝酒之類的強烈刺激吧。很難管理的女人就像王文華筆下的「高維修女子」,明知對身體不好,可那股銷魂蝕骨還是讓亞當們「粉身碎骨渾不懼」。這種感覺……就像明朝的陳琮在筆記裡形容抽了鴉片之後的瞬間狂喜:
「其氣芬芳,其味清甜。值悶忮沉沉或愁懷渺渺……始則精神煥發,頭目清利,繼之胸膈頓開,興致倍加」然後「久久骨節欲酥,雙眸倦豁」。然後還有作夢的樂趣:「維時,拂枕高臥,萬念俱無,但覺夢境迷離,神魂駘蕩,真極樂世界也!」他想,單憑這「極樂世界」四字,水裡火裡也得闖他一遭。
但是,那些被我們娶進家的「安全」女孩們,難道不會對相夫教子的生涯感到厭倦,難道就如此甘心枯守在包法利夫人的圈圈內,一生甚至沒有一次放蕩出軌?爬上禮教的巖牆,睥睨道德的邊境,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凜冽,不是新鮮清涼又快感無限?
所以男人要把她們趁新鮮時摘下,插進案頭的水瓶,點上幾炷馨香,約束那奔放的青春野性,我們才覺得安心。為了安全感,我們養家──房子就像是花盆,我們用「家」馴化青春狂野的她,直到吹彈得破變成雞皮鶴髮,直到珠圓玉潤變成折腰出胸,直到大珠小珠落玉盤嘎啞成鐵騎突出刀槍鳴,我們才會真正安心。就像把活生生的花草剪削劈折、火燒炭焗進一方盆栽,以模擬枯山水的意境一般──意境再高,也只是一種鳥籠般的美感。
日本的茶道風行著這麼一則故事。千利休是桃山時代的茶道宗匠,他的庭園開滿了美麗的「朝顏」──也就是牽牛花。豐臣秀吉知道了,便命他舉辦茶會。誰知大將軍到了會場卻大發雷霆──因為滿園的花竟被摘得一朵不剩。進了茶室他卻轉嗔為喜,因為桌上陶瓶裡插著一朵清新脫俗的朝顏。就像是「縮小了盛開宇宙之美,將瞬間放至自己身邊的慾望」。
而所謂新好中年男人,不論之前是否歷盡千帆弱水,到了斷腸天涯的夕陽時節,只會也只能欣賞自家斗室內,插在瓶裡朝夕伴著他的那一朵瘦小的妍麗了。
所以才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呵!他想。當晚,他作了一個夢。夢裡雨疏風驟,他眼前滿坑滿谷的綠,海浪般波動搖曳。秋聲淅瀝瀟颯,彷彿吟詠著李清照的詞: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文中有關課堂部分,取自何光國教授回憶錄;茶道故事摘自王盛弘先生《十三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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