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校園巡禮〉國際篇：復旦大學
我的中國同學若非天生強運，就是超級用功，或者，兩者兼具……
中國人自主創辦的第一所高等學校
2002年8月的倒數最後幾天，我收到了上海復旦大學寄來的入學通知書。記憶是不可理喻的，那通知書上頭用了何等的修辭，是否寫了「恭喜您錄取復旦大學新聞學院」這樣的字眼？至今我已記不得了。可我記得那信箋用紙薄得透光，如同藥粉包裝又如同鄉間醫生處方簽。信封泛著毛邊，夾在拇指食指之間輕輕一抹，就會解體似的。去年10月報名，4月香港考試，6月上海面試，種種奔波最終換來這樣一封破破爛爛的信，感覺有些不值錢似的，況且那上頭寫說要準備一萬塊人民幣，口吻簡直是詐騙集團。
考試之前當然摸清楚這個學校的底細了：它創建於1905年，乃中國人自主創辦的第一所高等學校，它是中國九校聯盟和華東五校之一，在QS世界大學排名裡列為全球百大名校。這些至今我仍不知意味著什麼的數據，如同老虎皮上的斑紋那樣威風，在公開場合故作不在乎地提及，聽者便流露欽佩的神色。但我自己很清楚，它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所官方信紙破破爛爛的學校。
確切開學日期也不復記憶，可收到通知書跟開學相距已經不到十天這件事情我也不會忘記。出版社工作職務交接、房子退租、打包行李、告知家人說自己考上復旦大學要去上海讀書，以及，利用那十天唯一的周末跟情人分手……那幾天生活像是放映機按了快轉鍵，以八倍速的節奏行進著。為諸多瑣事搞至手忙腳亂難免在心裡罵髒話，想是否校方行政人員都以為台灣跟崇明島一樣，只是上海近郊小島，搭渡輪三十分鐘就到岸了？要不然何以口試、入學通知都是這樣說來就來呢？難道他們不知道台灣人要辦台胞證，買機票嗎？然而我必須習慣這一切，因為日後開學、論文口試、畢業，也是這樣毫無章規作業流程，一切都是倉促的，說來就來。
但有些數據是很牢牢記在腦海中的：浦東機場到五角場，十六塊人民幣。北區校園研究生宿舍，一個樓層三個房間，兩人一室，住六個人。自費生一學年一萬塊人民幣，住宿費一學年一千六人民幣。買了鳳凰牌單車含掛牌，兩百二十塊人民幣。宿舍外三輪車賣的炒飯，一盒兩塊人民幣，以及，新聞學院碩士生一班有六十人。
黑木崖上的三好青年
兩千年前後，中國各大專院校擴招，那幾年碩博士生的人數都比往年多上一倍，但即便碩士生如此海量也無法稀釋名牌大學學生光環。開學第一天，社會學概論必修課程，階梯教室全員到齊，我的中國同學們，想到這些人都是各個省分鄉鎮的狀元，一路過關斬將至今，心下一陣悚然。
大抵馬列主義愛國教育根基自幼打得根深柢固，我的中國同學們皆嫻熟修辭雄辯之術，都善演講。最初上課往往會被那樣的氣勢嚇到，十分鐘即席演講可講到一個小時。可到學期中，我開始在這些演說當中不動聲色的打呵欠，十分鐘之內論四十九年之後華東報業概要、概述民國出版概要……盪氣迴腸和空洞有時候意味著同一件事情。我的中國同學若非天生強運，就是超級用功，或者，兩者兼具。
周六晚上偶爾進城玩耍，返校經過校園，教室燈火通明，都是學習好、思想好、工作好、紀律好、作風好的五好青年。校門口供著好大一尊毛澤東銅像併著一片青草地，圍籬插著立牌上書「日月廣場」，名稱由來乃《尚書》句子「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可那名字太容易與武俠小說《笑傲江湖》日月神教聯想在一塊，所以學生便黑木崖黑木崖地戲稱它。
這黑木崖每逢入夜便有人影晃動，陌生人踩著試探的腳步，偶爾勾搭上了便竊竊私語，那不是約會也非釣人，而是有心增進英語口語能力者，晚上就約定了來此做會話練習。是的，不管什麼科系，本科生或者碩士生，大家都在讀英文，放洋留學，鍍個海歸金身還鄉才是正經事。十三億人口不愁沒有三好學生，可名校校門就這麼一丁點大，故只有在紙上拚高下，考最刁鑽的文法，最冷僻的句型，篩選出記憶力最強的，最會考試的，始得入內。
英語考題極難極難，第一年碩士英語，閱讀測驗五大題，有蕭邦樂理、有吳爾芙文學分析、有火山地質……還有，「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請將此句翻譯成英文，因為過於機車，所以始終不會忘記。我考完青著一張臉出來，旁邊有同學慶幸，還好這些題目題庫都有背過。我知道那本題庫，厚厚的，跟電話本一樣。朗文字典背過三次的都大有人在，何況是區區一本電話本厚的題庫？
無大人的遊樂場
然而三好學生也不是一逕地死讀書。學校互聯網好心人上傳了最新的《康熙來了》跟《我猜我猜我猜猜猜》，SONY顧爾德全集、詹姆士龐德全套歡迎下載，共產黨真義就是知識共產。校門口總有老漢推三輪車，賣盜版黃仁宇、號稱一刀未剪的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盜版光碟也有，一片五塊錢人民幣，侯孝賢拉斯馮提爾賈樟柯John Waters楚浮併著Bel Ami色情片。
系上老師多半都忙，忙著國外客座講學、忙著與Nokia時代華納聯手作研究項目（外資媒體進入中國發展，與學界合作是個硬道理），根本無暇管學生在做什麼，那像是進入一個無大人的遊樂場，書和光碟便宜得像不用錢似的，我亦樂得在這些不入流的學術與小道之間認真學習，天天向上，三年之內日復一日。
風聲鶴唳的非典疫情
但說是無大人的遊樂園，似乎也不對，我記得那一天，2003年，4月20號，張國榮跳樓後十九天。那一天，和我一樣留在上海的好同學很嚴肅地打電話來問我們是否要先booking回程機票以防萬一。我說天啊，陳青文妳的口氣真像四九年詢問要不要搭船撤退來台灣那樣。「可不是！只要感冒了就上不了飛機，這裡醫院你敢上？我們連感冒的自由都沒有了！」那天，溫家寶首度證實非典型肺炎在中國已蔓延，疫情從原先有所隱瞞報告的三十七例，暴增至三百三十九例。隔日，北京市宣布全市中小學停課兩周，胡錦濤動用軍方力量在北京緊急建設中國人民解放軍小湯山非典醫院。
無人的遊樂園回復到一個原始的共產國家原形，「四早三好」、「響應號召、珍惜生命、草藥七副、遠離非典」，神龍教一樣的口號早在大街小巷喊得擲地有聲。學校發入學通知書慢吞吞的，但非典相關約束的法令倒是立馬落實：嚴格禁止離開上海市，進出校區一律佩戴校徽攜帶證件。學校風聲鶴唳地清查貪圖便宜房租住在學生宿舍的非法住戶。到處都貼著告示歡迎舉報非法住戶和疑似Saras患者，查經屬實有獎金鼓勵。
戲劇化的轉折讓人聯想起張藝謀的《活著》：鞏俐靜靜的做著針活，廣播有捲舌的京片子平穩地說毛主席裁示文化大革命正式開始，口氣宛若宣告著颱風警報一樣的謹慎平穩。鞏俐抬起頭，外面下著雨，爐上的水滾著，歷史總是在平靜的日子翻轉一頁。午夜三點，宿舍門口突有人粗暴地拍著門，我對門那個湘西研究生原來只是滯留校園準備高考的黑戶來著。
畢業前的八張表格、二十六個簽名
它的大樓蓋得很快很快，經濟成長率很高很高，但它會在這樣的時刻提醒人它也是個集權國家啊。這個我參不透的組織太龐大詭祕了，其規模的運行是建立在表格和官章的往來之上，於是我又記得，通過論文口試之後要離校的前三天，我得上繳論文到圖書館、要辦理退宿、要到特約商店照相。
是的，特約商店，上海高校數碼快照特約商店，搭公車轉地鐵再搭出租車，車程兩個小時，到市區拍照然後原路返回，其間，我必須填寫好八張表格，要的二十六個簽名，港澳台辦公室的研究生院的學生生活輔導組的衛生組的保健室的。越是無關緊要的部門越是要在這裡展現其嚴謹的工作態度：「不行，你這份表格要用黑色簽字筆填寫，是的，不能用原子筆……重寫，規定就是規定，沒有為什麼。」
表格密密麻麻的說明每一個漢字我都理解，但是加起來就像是佛經一樣的深奧：「社會實踐寫什麼地點做了什麼，譬如《解放日報》擔任記者，成績評定分為兩級，但是鑑於這個成績評定只是用於申請留滬，所以後來院裡同意給大家都打一級，但是這樣二級的同志們就要再做一份成績評定表和一份備案表……」幾乎每一份表格都是這樣詰屈聱牙。社會實踐報告、政治自我評量、論文加密申請書、畢業生留滬申請表格。名字。曾經用名。不會寫。種族。入黨年分。政治面目（難道要寫可憎嗎）。
甚至，都要樓下掃地阿婆在衛生清潔的欄目上簽名才能過關，是的，我記得在酷熱得快中暑的下午，我騎著單車像是馬戲團猴子一樣的跑來跑去，已經忘了是哪一個部門的老先生了，一邊在某一份體檢表上蓋章，一邊發出聖誕老人一樣的笑聲「HOHOHO，年輕人你太急躁囉，你要向雷鋒同志學習呀。」我發誓，當我聽到這種話的時候，我差點失手殺了他。
我都記得。
復旦大學簡史
復旦大學（Fudan University，FDU，簡稱「復旦」），創建於1905年（光緒31年），「復旦」二字取自《尚書大傳•虞夏傳》：「日月光華，旦復旦兮。」這是中國人自主創辦的第一所高等學校，位於中國上海市。目前復旦大學由原復旦大學和上海醫科大學於2000年合併而成，轄邯鄲、楓林、張江、江灣四大校區，中山、華山等十家附屬醫院以及復旦附中等若干所附屬學校。現任校長為楊玉良教授。
校訓
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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