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花衣裳,中共架著高倍望遠鏡,容易被瞄準、被射殺。這麼說來,逢年喜慶,花衣裳上身,人人冒著生命危險,赴一趟筵席……
吳母提到這事,輕鬆自若,依稀為一個沒有觀眾的計謀,暗地喝采。踏板踩,線交錯,吳母抬起頭來面對吳建軍的疑問:如果吳母死了,他會在哪裡?擺在眼前的是春蝶翩翩、夏蟬擂擂,秋意高、冬日遠,什麼臆測都不需要了的。吳建軍強調,如果呢?
吳母說,如果事情真的如願發生,他會投胎到別處人家,他不會記得眼下事,不會記得母子緣?吳建軍幾乎哭了。吳母含笑看他。她的笑帶著淚。事隔多年,吳建軍踏履母親自殺未遂的田埂,雜草出,野蛙跳,一塊地,平靜無奇,卻差點做了母親的墓地。
母親當時的故事,沒頭沒尾,吳建軍一心掛念若母親亡,自己安在?少問了「為什麼」?為什麼母親要死?母親為什麼要死?現在不需問,吳建軍母親自個兒說了。原來,吳家的族譜不是目前這個樣。在大姊之後,有兩個哥哥。一個生下來月餘,病死了;另一個生下,老天開了個玩笑,沒給他吞吐人間塵物的出口。連續劇成天掛在嘴邊的詛咒成真。嬰兒沒有屁眼。嬰兒折騰死了。
吳建軍已經混淆,究竟是在家族之旅的夜晚,母親陳述他有兩個早夭的哥哥,還是母親晉身委員,待寫自傳的午後,在他的書房,緩緩說著第一次為自己揭幕的故事。
無論是哪一幕,吳建軍都嚇呆了。事件慢慢兜攏而明顯。母親尋死,是因為兩個哥哥的死。
時間經過,卻似乎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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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建軍母親崇信語言。這事到家族之旅當晚,吳建軍忽然想到。習字不多的婦女不知什麼是崇信,什麼是語言?但她卻篤定,只要她不斷地說說說,終於,神會聽到,為了解她的痛苦而予以實現;為了不再被打擾,也可能馬虎搪塞一番。如此,雖神若人。吳建軍母親必相信,神就像人一樣。
吳建軍母親用兩種語言跟神說。一種是祈禱。
吳母讓吳建軍拜神,也拜人。先祖生辰與忌日,大廳擺上蔬果雞鴨,左右蠟燭,猶如千里眼、順風耳。吳建軍的阿嬤、嬸嬸與母親,逐一捻香祈禱。吳建軍跪大廳,看雞鴨蔬果的時間還比列祖列宗牌位來得多。吳母的祈語著實長,吳建軍偶爾移開眼神,看著日復一日,被香炷燻得老黑油亮的牌位。吳母的聲音在腦勺上、雙耳間,一字一字親密地、謹慎地傳過來。天公伯仔,你要保庇,觀世音菩薩、恩主公、玉皇大帝、關聖爺、城隍爺、灶君、月娘,你要保庇弟子吳建軍……
吳建軍母親,聲音嚶嚶嗡嗡,如一隻細蚊,她跟眾神,以私語溝通,且以低卑的姿態表達虔敬。吳建軍有時候回神,而且,他真的回神了,吳建軍清清楚楚聽見的每一個音,都是不識字的母親,從小為他朗讀的字義。
吳建軍另外還用詛咒跟神說話。隔著三夾板木門,咒組長快死不超生。一個黑魔金剛大剌剌占據母親,跟她的心靈。說話糟、祈禱辭經常重複,這樣的母親是如何運用黑溜溜的語言,吐出悶結的心事。神,若有耳、有聞、有智,該如何盼讀一個婦女的苦困?
最讓吳建軍好奇的是,他的母親沒有像他一樣,窮於說、虧於說,不「喔咿喔、喔咿喔」,沒有變成「泰山」,難道,母親是在祈禱與詛咒中,獲得鍛鍊?
祈禱生、詛咒死,善惡天秤,一頭抵一頭,融合為吳建軍的母親。
那個慣於使用祈禱與詛咒的母親,現在分別站在遊覽車上,手持麥克風,吶吶難言;她也坐在吳建軍宅中的書房,臉紅羞愧,幸好一句牽扯一句,說出了未被美化與消化的陳事。
記得遊覽車到履的第一站,是台南草山「惡地形」,素有「小月世界」之稱。真正的月世界也不在高雄,而是天頂上,能瞧得見,但上不了的月亮。無論高雄的或台南的月世界,都光禿無物,彷彿說了再多的話,都無從攀附留駐。那是山川無言的世界,樹無蹤,草稀雜,遊客沿稜線走,依稀阿姆斯壯或吳剛,漫步月球。但這畢竟不是月球,有空氣可呼吸,有地心引力可墜落,吳母怪吳大姊,來這危險的地方旅遊,若有閃失,後悔莫及。吳建軍母親想阻擋親友通過那一片像片岩倒插、如劍尖連峰的惡地形。吳建軍與妻兒手牽手,走上連峰,走在刀口上。吳建軍遠遠瞧見母親焦急,空出牽著妻子的手,朝她揮。吳母一看更急,忙奔近,嚷著,拉好手。
一行人走過光禿的稜線,直說驚險、刺激,吳建軍母親急而帶怒,說她一顆心還七上八下跳,從他們走上山路,就急念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母親用禱告,與焦慮對抗。母親會在暗地裡,詛咒誰嗎?安排這趟旅遊的大姊、慫恿大夥兒走上稜線的導遊?或者,這一整趟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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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黑前進。儘管是白天,仍摸索索,歙抖抖,依稀瞎子,不知道路是平的、還是凹。視覺沒有用了,聽覺漸漸失去作用,像狗、像營區綁著的大狼狗,以尖銳的嗅覺感受路的凹凸。彷彿蝙蝠,但不是蝙蝠。一切的敵意都朝向她。幾個交頭接耳的,在井邊打水洗衣的婦人。婦人,都熟的,嬸、嫂、姨啊,婆的則少了。婆若到井邊打水洗衣,就帶有目的了,宣告婆的家中,媳婦、女兒、兒子、孫子都不孝。這樣的婆,便用行動說明她的宅中,住了哪些人,哪些混蛋。
若是婆也在,且喜孜孜,不以打水苦,而和著肥皂,刷洗衣服,那麼,婆是帶著哪一種用心到井欄?
那夥人,不是不愛穿紅的、花的,只是那些衣裳必須留著喜慶時穿,平常得掛好,久久穿一回,才顯得新鮮活氣。當久久穿上時,嬸、婆等,彼此流連讚美,彷彿初見那件衣裳。
那夥人,不是不愛穿紅的、花的,但是在前線,打仗啊,軍中傳聞,為何要有迷彩裝,為何戰車外頭漆得斑斑,不是油漆技術差,是為了讓戰車可以被樹林掩護。穿花衣裳,中共架著高倍望遠鏡,容易被瞄準、被射殺。這麼說來,逢年喜慶,花衣裳上身,人人冒著生命危險,赴一趟筵席。
那夥人,縮成一窩鼠,吱吱喳喳,密謀著偷一顆番薯,幾條地瓜籤。她來時,她根本還沒有走近時,鼠群散,井欄邊,沒有人打水。她們說,晦氣啊。她,連鼠都看不上眼,她如往常走近,打水,洗衣。一如往常,洗完就走。
這不是往常。往常,她是女人,不久肚皮隆起,嬸啊、婆啊,圍繞她,從肚子的形狀判斷男女,有幾個人猜對了、有些猜錯了,所有人都猜錯的是,兒子生下不久,就死了。
女人安慰女人。大家都是女人,知道懷孕辛苦,知道蠕動的生命漸漸停滯不動,女人的悲哀若由女人化解,往往來得深刻。深到骨子裡,深到大家都去過,但沒有人記得的子宮中。以淚水交換淚水。以經血同情經血。又一個生命,以淚水跟經血灌溉,孕育成胎,嬸啊、婆啊恭喜她,苦盡甘來,預言這必定是前一個男嬰,含恩來報,長大必定孝順。
大家又錯了。只猜對生下男嬰這一項。男嬰活得還比前一個少,沒幾天就死了。本該隱晦不發,但越隱越發,嬸啊、婆啊等,都知道婦人的兒子沒有屁眼。一個被詛咒的生命。還是婦人被詛咒?還是這個地方不祥?他們快速推翻後者,把第一個答案頂上去。他們開始怕她,慢慢地疏離她,然後詛咒她。一個女人,該做了多少失德的事,才會生兒子沒屁眼?不是這一世作歹,也是前世做壞。虧德的人。失惠之女。
兒啊,兒啊,你們為何,一個一個,遠走?
沒有一個兒,能夠出聲回答。他們只剛剛睜眼,世界模糊,混沌。盤古開天,女媧造人,炎黃大戰,黃帝稱雄。這些,他們都還不知。他們只有一個聲音,哭。哭。還沒有學會如何不哭。又化入混沌。逝者已矣,生者枉然,成為瞎子。聾子。有眼睛不能看,有耳朵聽不得。只能以感覺,吸納空氣、水跟泥土,然後活著,如一株植物。
她已是異類。別種。不詳。
悄悄侵占她的,是禱告外的另一種語言。詛咒。大家都知道,詛咒不花錢,雖不知效用,但擺明了,非常經濟。只要以口舌逞兇。沒有本錢,但能賺進慰藉。在那個吳建軍還不及參與的年代,他的母親學會詛咒,操練純熟。在後來的那一個家族之夜,或者撰寫自傳的午後,吳建軍母親說,她的心真歹,詛咒組長去死。
沒聽過有人罵人,還結巴、口吃的?罵,是一種粗氣,讓喉嚨張開,氣大口進、大口出,芥蒂衝開,話語就來。吳建軍之後還發現,口吃的人,唱歌也不口吃。可是他不能像印度的寶萊塢,買衛生紙、買菜、買,都用唱的。吳建軍不罵,不唱,所以他的口吃,始終未能痊癒。
吳建軍好奇,母親怎麼詛咒的?吳母羞愧地說,囝仔不要聽,那些話,又歹又壞。
吳建軍好奇,詛咒的背後,母親可曾呼喚兩個哥哥,為之祈禱,如同母親站在他身後,舉高他的一雙手到額前,天公伯仔,你要保庇,觀世音菩薩、恩主公、玉皇大帝、關聖爺、城隍爺、灶君、月娘,你要保庇弟子吳建軍……不是吳建軍,是他的兩個哥哥。來不及有名字的兩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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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出話的感受,惡劣極了。吳建軍同情與自己同樣症狀的人,心跟口,藏落差,雖處文明社會,卻不能語,如同泰山,「喔咿喔」叫,漸忘了他們的正常語言。三民老師與同學訝異看他,質疑他,難道將發表即席演說,醞釀久,以致遲遲不能說?也許沒那麼久,是吳建軍的心理障礙,讓短短的幾秒,拉得無限長。如同金屬。銀或銅或金,最好是黃金,既可燒融為金條、金磚,又可製成薄薄的、寬寬的金箔,一人一片,初一十五、過節拜拜,供信徒禮虔額敬,以金箔敬神。金箔禮敬的佛、神,也貼著信徒暗暗的祈求,燭光搖、金閃動,信徒打造的金身,成為容納俗言俗語的金門,通過那道門,沒有詛咒,沒有缺屁眼的人,沒有人口吃。
唱歌不口吃、詛咒不「喔咿喔」,與神說話,就像與自己說話。然而,神不在的時候,這些暗現象都存在了。
說不出話的感受,惡劣極了,那是神不在的險境。
到底多久了,三民老師與同學這樣看著他。多久了,吳建軍與親友,如此期待又狐疑地看著手持麥克風的母親?
並不是很久啊。也許,只是一分鐘。有一天的有一天,吳建軍與父親回鄉,參加廟會繞境,吳建軍舉著幡旗,跟著隊伍走。離鄉久,習俗疏,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吳父說,跟著跪、跟著拜。吳建軍問父親,早么的兩個哥哥葬那兒?吳父不驚不愕,緩、緩、緩地說,那麼久,他已經忘了。
沒有名字的兩個哥哥,按習俗,身?曲、裝甕中,如一團柔軟,剛好把甕,填得飽滿。
吃進兩個幼小生命的甕,含著兩個來不及說話,來不及祈禱與詛咒的哥哥,慢慢地,隨春風秋雨化作塵。這些塵,會不會也成為一片一片金箔,當他們伸出幼小的手,顫抖抖地黏貼上佛身與神像,能不能在心裡,說一句再見,平安。
吳建軍環伺野風四起的田野,想像著,在他還小的時候,兩個哥哥躲在暗處窺探,知道吳建軍是他們的弟弟,同時也是他們的後裔。四隻小手,左拍右、右擊左,與相思樹濤一塊兒,細碎碎地說,再見,平安。
忽然,鼓掌聲響起,吳建軍不知道母親說了什麼,她還麥克風給導遊,讓出了艱困的發言權。
也許,沒那麼艱困、也沒有那麼久。
吳建軍母親,微笑回座。吳建軍──我我我我──,花許久時間,第一個字還沒說完,就被同學的哄笑聲打斷。
但是,一切言語,就從那半個我,開始了他的脈絡。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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