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未必是方向的改變,有時可以是有目的的「轉進」──向後轉再前進,小步徐行,把速度放慢,但不見得是完全停止…
那土豪資本家嘵嘵著「你喜歡退就退」的大話。遍地「袂爽裝」的烽煙之中,我想起「退」這個字的奧妙來。
查了字典:退字的由來是一個會意字。無論金文還是小篆,從「日」從「彳」,大體上是時光漸逝,彳亍其行的意思。重點是:退,未必是方向的改變,有時可以是有目的的「轉進」──向後轉再前進,小步徐行,把速度放慢,但不見得是完全停止。
在戰場上,進退的組合尤其重要。一般來說,斬刈殺伐之際,能領先突破敵陣的戰士,都會被認為是武勳的表率。但有時戰爭藝術的巧妙,不在進,而在退;孫子口中的「智將」往往就能將二者巧妙結合,擴大戰果。
13世紀的蒙古人就是其中翹楚。蒙古軍奉行一種「曼古歹」戰術:遇上強敵,則先以一支輕兵進攻,同時以弓箭襲擾,增加殺傷。等到敵軍反抗,則佯為退卻,誘敵深入,同時在二側部署重兵;接著趁敵人以為蒙古軍戰敗潰逃,全軍追擊而隊形散亂時,前軍便回頭痛擊,同時二翼包夾殺出,形成一個包圍的口袋。日本人的史書在描寫1274年蒙古的一次征日時,便清楚記載了這個戰術:「元軍排列成隊,有逼近者,中間分開,二端合圍,予以消滅。……大將居高處指揮,進退擊鼓,按鼓聲行動。」
而這種「退」的戰術極致,莫過於西方戰史中赫赫有名的「坎尼之役」──這是西元前3世紀,古羅馬與迦太基爭雄的「第二次布匿克戰爭」中,迦太基名將漢尼拔的傑作。在羅伯特•歐康納的《漢尼拔與坎尼的幽靈──羅馬共和最黑暗的時刻》中,栩栩如生的描繪了以下因為「退」而大獲全勝的場景:
西元前216年8月2日,天剛泛白時,在北義大利的坎尼,羅馬大軍整裝完畢,跟著他們的總司令執政官瓦爾羅,在河右岸布陣。這是一個利於羅馬擅長的重步兵的戰場。他們的對手迦太基的漢尼拔見狀,便也率軍渡河,在羅馬陣形的對面列陣。
羅馬人採取的是慣用的戰法:中央部分輕裝步兵在前,重裝步兵在後,二側分別是羅馬騎兵與同盟國騎兵。全陣之後,另有預備隊重步兵一萬人。瓦爾羅的如意算盤是:先由前方陣形的戰士與敵廝殺,等到敵軍疲憊,再一舉投入預備隊,壓垮迦太基軍。
而戰術天才漢尼拔今天要以寡擊眾。他的布陣稍有不同:左右二側也是騎兵,中央大陣主要由精銳的重裝步兵組成,重裝步兵前方則是輕裝且訓練不足的高盧步兵──他們的陣形稍為前突,是一道弧形──注意,這道弧形曲線是戰役的關鍵。
戰鬥開始,羅馬軍一往直前,勇悍健鬥,壓得迦太基陣形中央的高盧步兵不斷向後退。可是因為他們本是前突的弧形,承受壓力最大的中央一退再退之下,自然就變成了一個後凹的弧形,接著他們奉令放棄戰鬥,向二側退開。瓦爾羅一見敵人陣形已散,以為戰機已到,便命令投入預備隊,全軍向前。
此時在北義大利八月的驕陽下已經酣戰了幾小時的羅馬軍中央,對上了精力充沛的迦太基中央大陣重裝步兵,他們戰技精熟,以逸待勞,陣形堅不可破。而原本「潰散」的高盧步兵又重新組成方陣從二側壓回,形成口袋;加上已經擊敗羅馬騎兵的迦太基騎兵又從後方合擊,形成了一個四方合圍的大型切肉機。前排的羅馬人無法向前,後隊又不斷壓上,個人戰鬥空間越來越小,甚至揮舞刀劍都有困難。換句話說,羅馬人被自己人多勢眾的「重量」,自我窒死在狹小的口袋裡。
七萬名羅馬兵橫屍在坎尼的原野,這是羅馬建國五百多年以來的空前大敗;漢尼拔戰勝的原因竟是:不斷向後退卻。所以孫子才說:「兵者,詭道也!」
除了退兵不能馬虎之外,以職涯來說,退也是很高的藝術哩!特別是政壇的「退」,古今中外不知多少英雄,在台上時喑嗚崩頹叱吒風雲,但卻沒掌握好「功成身退」的時機,搞得淪為階下囚時,也只好發出像韓安國那樣「死灰獨不復然乎」的哀嘆,還多引來一句羞辱:「然即溺之!」英雄末路,就算死灰燒得起來,刀筆小吏的一泡尿也足以澆熄這螢燭微光了呵!
明知這退場有著萬般風險,可怪就怪在:古人一有機會就感嘆自己是多麼身不由己,多麼想拋下一切悠遊泉下倚杖孤嘯;可等到真的要退時卻又百般忸怩。「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原因無他:權力太過誘人,而放下權力的可能下場卻又太過凶險。
誘人的原因在於福利與為子孫門人創造福利的權力。在日本作家山崎豐子筆下的日本企業界,就有所謂「交零辦祕車」的陋規。原本日本企業重視倫理,管理階層換血殊為不易。社長退休後通常轉任「總裁」,繼續掌握公司大權;至不濟也得掛個名偶爾開個會,為的就是這五個字。「交」是交際費,指那些只要簽名就可以申請的吃喝費用;「零」是零用金,用以支付婚喪喜慶等無法簽名支付的錢;「辦」「祕」「車」分指辦公室、女秘書與公務車的特權。
西元1071年,名相歐陽修的退休申請得到了批准──他「才」六十五歲,還沒碰到朝廷規定的退休年齡七十歲──這在當時官場,雖不能說是驚天動地,但也是屬於鶴立雞群的行動。門生蘇軾特地寫了一封〈賀歐陽少師致仕啟〉,恭賀恩師的急流勇退,足為士林表率。他首先還是惋惜了一番:您老「天眷雖隆」,社會大眾也對失去您而「士流太息」,但千百年來,「去就君子之所難」,認清自己的斤兩,找對下台的時機,唯有大智慧者能行。比起那些「有其言而無其心,有其心而無其決」的傢伙來,老師您「大勇若怯,大智如愚」,明哲保身,真是高明!
而比起做作的文人,另一個歷史上的大白臉──曹操就直率得多。作為一個重實際的政客,當他大權獨攬之時,有人建議他是否急流勇退,成就歷史上的美名。(比如說儒家最喜歡謳歌的周公之類的)。對於這些「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清流式言論,西元210年,他以〈自明本志令〉,坦率回答他不能退休的原因。柏楊版《資治通鑑》翻譯地非常透徹:「我,身為宰相,對一個做臣屬的人來說,尊貴已達頂點……然而,如果打算要求我放棄軍隊,交還給有關機關,回到我的采邑……則絕不可能。為什麼?我恐怕一旦離開軍隊,就會被人謀害。……所以,我絕不會為了一個虛名,而去接受實禍。」柏楊接下來的闡釋於我心有戚戚焉:「曹操這項『自明本志令』,光明磊落,字字真摯。他坦率地承認……既被推上高位之後,他就等於騎到猛虎背上,到死才能下來。……大多數政治性文告,都是虛情假意,說些謊話、大話、空話。……曹操之可愛,就在於有異於此。」
2014很不幸地,注定又會是充滿政治硝煙的一年。選來選去,從這個救世主到那個彌賽亞,五光十色,激情滿分,但結果卻是騏驥一梎,差別不大。
但選民至少希望能看到些新人新氣象。若是與歐陽修早早退休「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的修養襟懷比較,我們這個島的政經人物似乎都不及格。從李前皇「薑是老的辣」的高論,到張老董打算九十歲才交棒的安排,從幹了十二年還在考慮是否競選連任的市長,到一堆帶著「前」字頭銜打算回鍋的前副總統前行政院長,這些「可憐八九十,齒墜雙眸昏」的世代,睽諸他們「少時共嗤誚,晚歲多因循」的作為,真能帶領國家走出紅海,找到下一個迦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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